十二月,漫天大雪下不停。
老柳树在北风中缓缓地摆着,雪花一次次落在枝桠上,又被抖落,重新回到北风之中。
而我,不出意料地,重新回到了这里。
出乎所料地,
并没有他的身影。
学校的西面是一片不大的湖,一排新柳欢快地抹绿了湖岸。到了夏天,凉爽的柳荫总能治愈学子们疲惫的心。我也时不时来到这里,找一块石头坐下,望着湖面发呆。
直到有一天我望见了他。
他在湖的对面,拿着画板低头画着什么,而奇怪的是,瑰丽的湖面显然不是他写生的对象。他背对着湖水坐在草地上,顺着他的方向,是一棵高大的老柳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和对岸的一排新柳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看看他的脸,于是沿着湖慢慢地散步过去。在他身后两米远的地方,我停下了脚步,他的画吸引了我的目光。枝条在画纸上印成温柔的曲线,娴熟的笔尖点缀出柳叶那跃动的颜色,树干的线条仿佛是少女曼妙的身姿,柳树在他的笔下仿佛有了人的灵魂。
“好美。”
他慢慢回过头,看见了身后的我。
“谢谢,不过,美是属于她的,我只是一个记录者”,他笑着指了指柳树。
那是一张白净的脸,看上去甚至有些羸弱,而他的声音更是温和得让人如沐春风。
鬼使神差地,我竟在他旁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我们聊了整整一下午。
他原来是学校美术系的学生,酷爱描绘植物,作品曾经在多项比赛中获奖,但大三的时候生了病,不得不休学静养。他的家就在附近,所以当身体状态好的时候,就会来到湖边写生。他给我看了好多他的画,被他美妙的笔触震惊的同时,我不免心生疑惑:
“这颗柳树你怎么画了这么多?”
“恩,这是第八次画她了,”他笑着说。“高大挺拔的树干和轻柔枝叶总有种描绘不完的美。每次画的时候,都会发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春天柳条上星星点点的绿,盛夏随风荡漾的柳荫,初秋微微泛黄的叶,冬天……哈哈,冬天的还没画过。”
“为什么偏偏没画冬天呢?”话刚问出口就后悔了。
他摇了摇头,“也许要等病好了才行,这身子,冬天真的没办法坐在这里。”
“那……我把冬天的柳树拍下来给你,这样你就可以画了!“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看着我一脸的不解,他轻声说“把眼睛闭上,一分钟就好。“
我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不要睁开,现在,去看柳树。“
我皱眉。
“用心。“
我体会着他的话,静下心来去感受。忽然,黑暗中渗入了一道微光,仿佛睁开了另一只眼睛。忽明忽暗的,是透过树冠缝隙的阳光,那沙沙声是微风对柳叶的轻抚,而那泥土的味道伴着树的芳香,海浪一般地冲刷着我的神经。突然地,想永远停在这一刻。
“好了,一分钟到。“
“我懂了。“
他笑了。
此后,每当我走到湖边看到他在对岸时,都会绕路过去,看他画画,和他聊天。有时我会带些点心,他则会画些东西送我,直到有一天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怎么了?”
“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教你画画吧。”
“我……我可是学外语的,学不会这个吧?”我有些迟疑。
“我看没问题,因为你已经学会了画画最重要的技法了。”
“什么时候?”
他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看身旁的柳树。我随之望去,顿时明白了。
“好吧,那我试试,不过可以笑我画得丑。“
于是,从基本的素描技法,到水彩上色,他都认真地教我。以往不期而至的会面变成了每周二周五固定的美术课堂——我下午没有课。
“注意观察物体的整体与细节的关系,眼睛不要只盯在一点上。”
“明暗交界处要用最深的颜色。”
“画线条要果断,不能一点一点地描。”
不知是他教导有方还是我真的有美术的天赋,一个多月过去,我已经能有模有样地画一些景物了。看着自己小小的作品,有一种说不出的充实感和幸福感。
“也许你以后应该当美术老师,你看你培养出的学生多厉害。”我调侃他。
他笑了,“也许,我这辈子只想教一个学生。”
我心里微微震颤了一下。
是的,几个月来的相处,彼此已经是一种特别的存在,但依然是心照不宣,不知是因为信任,是默契,还是胆怯。
他看出了我的一丝尴尬,于是将画板递了过来。“学了这么久了,应该试着画一下她了。”
仿佛配合着他的话,一阵清风从湖面吹过来,我感觉得到,老柳树在笑。
“期末考试吗?”我嘴角微微扬起。确实,从时间上讲,快到期末了。
“照你这么说,我画了这么多次岂不是在补考?”
“上色我还没掌握好,可不要怪我画惨了你钟爱的她。“我笑道。
我拿起画板,看着高大的柳树,她的酮体,她的手臂,她的秀发和香味,忽然感觉无比的熟悉。在她身旁度过了数不清漫长而充实的下午,看他一次次将她婀娜的身影印在画纸上,无数漫不经心的闲聊被她静静地旁听。这一刻,她不再是柳树,是相识多年的一个朋友。
出乎意料,我完全不像是第一次画柳树,柔和的线条自然地打了出来,笔尖在画纸上心猿意马地飞奔,关键地方的重笔,恰到好处的留白。我似乎沉浸在一种梦幻之中,世界上只有我和我心里的柳树,而她,在我指尖呼之欲出。
眼看到了补色收官的时候,但画着画着总觉的少了点什么。我迟疑地看了一眼他,而他,淡然一笑,转头看着柳树。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闭上眼,让六月的风拂过我的脸。有些东西被吹来,又被带走,在我心头划出了浅浅的痕,而手里的画笔则蘸染了纯洁的白色,在纸上留下了飞絮点点……
收拾好了画具,心情终于归于平静,重新审视刚才的画做作,心中有了点小小的自信。
“还不错吧?”我问身边的他。
“杰作。”
得到如此评价的我突然哽住了。
“取个名字吧,有灵魂的画就像人一样,应该有它的名字。”
我想了想,“既然是六月飞雪中的柳树,就叫《雪花树》吧。”
“《雪花树》,好听的名字,也许冬天的她真的和画中一样迷人呢。“
我把画递给了他,“送给你了,一个没见过冬天的人。“
“真的可以吗?这是你第一张成熟的作品啊。“
我被他略有迟疑又满怀期待的神情逗乐了,“当然喽,因为是你的纸、你的笔、你的颜料、你的学生用它们在画你的柳树啊!“
“是我们的柳树。“
“……“
那天,他轻轻搂住我的肩,吻了我的头发。
时间是一个顽皮的精灵,趁你不在意,它就悄悄从你身边溜走。暑假飞也似的过去,到了新学期,我却因为要出国交流不得不暂时离开这里,离开他。
分别那天,还是在那里。
“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明年圣诞节吧。”
“照顾好自己。”
“恩。”
“那我们就明年圣诞节,还在这里见面吧!”他勉强地露出笑容,似乎为了缓和这沉闷的气氛。
“圣诞节可是在冬天,你的身体可以吗?”
“哈哈,我也不能一直这么病着不是?”他望了望湖面,回过头说“我争取在这一年里恢复好,运气好的话,明年再见时我应该回校上课了,到时候,我们一起把冬天的柳树画完。”
“一言为定。”我的声音有些颤巍巍。
“对了,这个。”
我接了过来,小小的相框里面含着一副小小的肖像画。
“不会画的是我吧?”
“最近开始练习人物肖像了,画得不好请不要介意。”
“不,很好,很像,不过我不记得我有戴过画上的紫色围巾啊。”话音未落,颈间突然变得暖暖的,在这个飘零的季节。
呀,最终那句再见,也没有说出口。
国外的时光既充实又煎熬。每当,遇到困难时,看看肖像中自己的笑脸,生活中又重新照进了阳光;孤单的时候,紫色的围巾给我的温暖,好像他在身边。
我寄了几次明信片,新年刚过的时候,收到了他的回信,鼓励话语让我充满了继续坚持的信心。生命中第一次,有一个人让我如此地牵挂。于是努力地学习,积极地生活,为了未来,也为了我们的约定。
为了再次相聚的那一天。
下了飞机,在家里休息一天,马上回到了学校。
路边的商场,欢快地播放着Jingle bells的歌声,但我并没有心情驻足,直接穿过了结冰的湖。
十二月,漫天大雪下不停。
老柳树在北风中缓缓地摆着,雪花一次次落在枝桠上,又被抖落,重新回到北风之中。
而我,不出意料地,重新回到了这里。
出乎所料地,
并没有他的身影。
可能是过于期待了,我收拾心情坐在旁边的石头上,静静地等待。
寒风拂过,有些东西被吹来,有的被带走,有的在我脸上慢慢地融化。老柳树还是那么淡然地站在那里,一年的光阴不曾改变几分她的风貌,一年的光阴可曾改变了我们?
久坐之后,身子有些冷了,我起身踱步,看着雪花纷飞中的柳树,果然有一种凛然的美。
这才是真正的雪花树。
“可惜今天我们没办法如约一起为你画像了,我的手都冻僵了。”我自言自语。
忽然感觉自己傻傻的,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直到——
直到我看到了柳树身后,那个小小的石碑。
和石碑上的字。
他的名字。
读完石碑上的文字,再也抑制不住,滚滚的热流,划过脸颊,打在我的紫色围巾上,结成了小小的冰晶。
原来我从来不曾知道,他的苦痛与折磨;原来我从来不曾知道,他的忍耐与坚持;原来我从来不曾知道,一年光阴的残酷。
原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冬去春来,校园里又充满的人群的熙攘。
我,还是时不时来到这里,找一块石头坐下,看看他,和他的柳树。
不,我们的柳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