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

“来得太晚了，早点检查情况会好点。”

当这封死亡通告单被打开的那一刻，生命就已经开始进入了倒计时，而记忆也开始从懵懂的孩提时代一路加速快进到此时此刻。这是一个新的起点，只不过是返程路的起点。列车即将到达前方停靠，而陈瑞华也不得不下车换站。在鸣笛一声，车轮转动的那一刻，两辆列车开始背道而驰，往不同的两个世界开去。

陈志强满脸震惊的把目光投向了父亲的脸上，四目相对，心脏也似乎要撕扯着要钻出身体。

我们所怀有着的惋惜与悲悯仿佛是天生的技能，只不过技能的使用时间不太长。在医院这个可以听见无数凄惨与苦楚的地方，我们永远都不会觉得这一切比自己患了感冒打了喷嚏更加严重，更加恐慌。

震惊是理所当然的，天生的技能。志强就是这样。

陈大爷不愿相信地把眼睛移向了自己的身体，看着自己干瘦的胳臂和颤抖的双腿，又无奈且失落地把眼睛移向医生。

“是吗？胃部是有问题，或许是发炎？或许动个手术，就能好，对吗？你再看看，求求你。再帮我看仔细点。”他的眼光本就干涩无光，现在低垂的眼皮耷拉着遮住了半个眼睛。听到如此令人震惊的噩耗，任何一个人都会本能地选择质疑。运气不可能那么背，一辈子踏踏实实的自己对得起天，对得起地。他不相信。

“手术可以做，把胃整个切掉，还能拖一拖。当然了，你们不放心，可以去其他地方再检查一下。不过结果也应该是一样的。”

傍晚的太阳已经不想再继续为这块土地发光发热了，但它却在白天的时候融化了一整天的积雪，因此到了这个时候，就愈加寒冷和阴森。陈大爷裹了裹大衣，拉上车窗。

车窗外的风景变化真大。他记得自己以前当村干部的时候，三天两头去县城开会，那时候迈开腿走个几十里地不成问题。后来拉着板车到县城去卖土豆，也是不含糊。再望望这片地，全然变了模样。以前不曾留意的点点滴滴，现在都想拼命地往脑子装。

路上的积雪尚未消融殆尽，远处路边的河岸和一望无际的麦田上仍然是一片素裹银装。疾驰的汽车呼啸一声而过，蛰伏在河边雪地里的麻雀惊然飞起到路旁的树枝桠上，树枝桠因惯性而向后倾斜抖动，麻雀又再一次忽地飞起，飞向灰蒙蒙的远处，这时候树枝桠又惯性地倾斜了回来。一切又恢复了无边的寂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陈大爷把眼睛闭上，他又不愿意去观望这个世界了。他不愿只是一个过客。他有点怜悯自己，是啊，除了自己，还能有谁怜悯呢？他迫不及待想要回家见到老伴。

到了家，志强叫来了媳妇，四口人就挤在陈大爷的屋里。陈大娘闷着头哭，从他们进家门，就拉着陈大爷，一步不离地跟着哭。

“动手术，结果会好的。”陈大娘一脸泪渍，皱褶的脸上泛着晶莹的光。她一抽一抽地看着陈大爷说道，然后又闭上眼，埋在他的胳膊上继续哭。微弱的哭声像一根根冒着寒气的冰针，密密麻麻地将空气的每一处都冰冻起来。在这个本就狭小的空间里，他们仿佛无比想要抱在一起取暖，却又因为每个人身上都寒气彻骨而僵硬不前。

“别浪费钱了，这是癌症。”

一个铁铸的躯壳又何惧细脆的冰针呢，当它飞来侵入的时候，坚硬的外壳只会将其击碎成渣。此刻志强的那颗心已经失去在医院触发的震惊技能的效果，又重新开始在一个耻辱的胸膛里像往日般自在地跳动着。

“你这畜生，你爹的命难道就那么贱吗？我们自己治，不用你们操心。你这畜生……”

陈大娘听到志强这番话，站起来怒吼道，然后又像一头曲背瘦小的母狮一样伸出双爪扑了过来。“狮”毒不食子，她今天恨不得要吞了这个儿子。

志强媳妇吓得赶紧往后退，身强力壮的志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扑向自己的母亲。“我这是为了你好。留着钱给我翻身，有钱才好孝敬你。治病，白费！”

志强也理直气壮起来，他变得怒不可遏，死死地紧攥着陈大娘的手，然后挺直身子对着陈大娘喊道。他站起来的身子刚好挡住了背后低悬的电灯，就像凶恶无情的狮子刀疤，一霎时的黑暗与吼叫让陈大娘怔了一下。眼前密密麻麻泛着光的寒针掉转过头，齐刷刷地向她脸上和身体扎去，狠狠地刺进她的心脏。

“放开，”陈大爷拼命地扯开老伴和志强，“你走，走。”他指着志强，胳膊也因暴躁而不停地抖动着。

“我们死也不会给你一分钱。”陈大娘大吼，心中怨恨不平。

“老伴，老伴，”他一边拦下陈大娘，一边又冲着志强转身离开的背影，“这是造孽啊！造孽！”

两人扑通一声齐摊坐在地上，在这阴冷地小屋里泪眼朦胧看不清彼此的脸。

冷月如眉，肆意地向大地挥洒着清冽和干涩。白茫茫的雪与白茫茫的光，都像看热闹似的钻进这间小屋，且灯光垂照，二人瘫地而做，恍惚间似是将小屋的空间无限放大。将月光和积雪也包纳了进来，将悬空的明月也包纳了进来，将万事万物甚至整个世界都包纳了起来。换而言之，他们成了这个大千世界里最裸露最一无所有的两个人。

伺机而动的白雪幽灵和万千“滋滋”吐着信子的白蛇霎时间从四面八方袭了过来，他们二人就这样无动于衷地相掩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