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想双手搭在自行车手把上,把自行车蹬得歪歪扭扭的,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左右打量着,像一只巡视领地的狮子。
在这个封闭的小镇住了13年,小镇里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更何况这次动静还不小。镇上搬来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单身女人,被镇长安排在了他家的旧房子里,根据林想在镇里溜达一圈,从路上阿姨婶婶们那儿听来的消息,这个新搬来的女人李兰芝,以前和镇长是一对,可镇长家里死活不同意,大家都说李兰芝就是一个攀高枝的孤女,后来,李兰芝在一个下雨的夜晚离开了小镇,十多年来,音信全无,如今突然出现,还带着一个10多岁的孩子,见过那个孩子和没见过的都觉得那个孩子和镇长的儿子钟灿有几分相似。
林想想着,不知不觉来到镇长家老房子旁,闻到一阵草木的腥香,院子里的杂草已被人清理了大半,余下为数不多与人齐高的杂草在风里招摇。
林想慢悠悠地骑着车在院子前打转,草在有规律地减少,似乎有人在草丛后割草。林想贴着公路边缘一脚一脚地蹬自行车,歪着脑袋,伸长脖子往里面看,人没看到,自己却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草堆里。
夏清明听到声响,站起来,隔着稀疏的绿草,看到了从草堆里挣扎着坐起来的林想。他的白T恤沾上了零星的绿色草屑,头上歪歪地插了一根狗尾巴草,
夏清明没有多余的言语,噗嗤一声笑开了。
林想抬起头,看到站在深浅相映的绿色里浅笑的夏清明,稚气未脱的少年笑得像个无知的孩童。
“你就是新搬来的?”
“嗯。”
“我是林想,你叫什么名字?”
“夏清明。”
得到答案,林想站起来拍拍屁股,扶起倒在一旁的自行车,向着夕阳的方向走去。
2.
新学校里,夏清明收到了同学们统一的冷眼和好奇,不止一次听到同学说他是野孩子,私生子,声音不大不小。初中生幼稚的冷漠对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又何尝不是以冷漠待人,课间一个人坐在安静的教室,他想起那天摔倒在他草堆里的男孩,他没有感到孤独。
小镇的学校不上晚自习,傍晚,夏清明踩着夕阳走向公交车站,看到林想站在公车站的树下,一阵风过,无数细碎的金色阳光在他身上窸窣晃动,他的下巴旁有一颗小黑痣,像是阳光固执地留在他的脸上。
夏清明嘴角上扬,眼睛不自觉放大,小跑到林想身旁,对着他的侧脸急切地开口,想向他寻求只言片语,以回击他一整天的沉默。
“我们一起走路回家吧?”
林想侧过脸看着夏清明带着雀跃的脸,金色的阳光从他身后扑来,他耳朵上细小的绒毛也被染成了金色。
林想想着那天回家,他妈妈站在门口黑着脸质问他为什么要和李兰芝的野孩子说话,他说只是打个招呼而已,结果被他妈妈守着念了一晚上,还收到林爸爸不许和来路不明的人说话的警告。林想不赞同他妈妈“李兰芝是个狐狸精,她生的儿子比镇上的小姑娘还要白净,肯定也是个勾人精”的逻辑,但是他明白,和夏清明做朋友不但会引来麻烦,还会让夏清明招来更多无意义议论。
林想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从学校到夏清明家有一段无人的公路,公路两旁是绵延无际的农田。
夏清明一个人缓慢地走在田间的公路上,层层暮色覆在四周青绿的稻叶上,遥远空旷的蓝天里,挂着一轮月牙,一天,一地,一人,一月,虫鸣数点。看他孤独又自在,带月而行,田间信步,看他的白衣马上要融进晚风,他心里涌出一片柔情,对翻山越岭的而来的风,对灰暗暮色里沉静的蓝天,对这长久以来的孤独,也许他这样走着走着就走完了一生,一直孤独,终身自在。
林想快步追上夏清明,伸手拉住了夏清明的书包。
夏清明快速地转身,睁开了拉住他书包的手,看清眼前的是林想后,脸上的戒备缓缓褪去,脸上看不到什么情绪。
林想挠挠头,指着前方笔直的公路。
“一起走。”
夏清明转过身,低着头,笑容一闪而逝。
九月风里全是脆生生的稻香,夏清明张开嘴,风徐徐流进嘴里,好像吃到了一口清甜的白米饭。
见夏清明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林想握拳捂嘴干咳两声。
“之前,对不起啊!”
“现在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我俩一起走被人看到了,对你对我都不好。所以。”
“哼,那你还不赶快离我远远的。”
“我……我和你走到前面路灯那儿。”
“不需要,这是个没有秘密的镇子,你趁早走吧,免得别人知道你和我这个野孩子一起走,脏了你。”
“夏清明!”
“干嘛!”
“镇长真是你爸吗?”
“你滚。”
夏清明吼出来后,自己就笑了,林想低着头凑过来的样子太好笑了。
两人并排走着,满耳的虫鸣,满嘴的稻香。
前方住户的灯光越来越清晰,林想拍拍夏清明的肩膀,走到公路的另一端,对着夏清明挥挥手。夏清明扭头往前走,两人依旧并排前进,只是中间隔了一条宽宽的公路,和傍晚出来遛弯的人。
3.
夏清明并不在意自己的父亲是谁,只要李兰芝能活得轻松一点,镇上那些流言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况且还有林想每天陪他走那一段无人的公路,他对生活没有过多的要求。
第一次被钟灿丢石头是在他入学后的第三天,体育课上,他坐在花坛边的树荫下休息,睡欲袭来,夏清明双眼微睁,就在操场上奔跑的人越来越模糊时,他后背的不同部位猛的一下同时传来了疼痛,身边落下许多碎石子。
夏清明瞬间清醒,回头看到一高高高胖胖的男生,在大家都穿着白色校服的情况下,他的一身黑衣格外突出,一颗小石头在他的手里被抛起,又下落到他的手里,他身后跟着一群高矮不一的男生。直觉告诉夏清明,这就是镇长叔叔的儿子。
看到夏清明站了起来,钟灿上前一步。
“狐狸精的儿子果然与众不同啊,白嫩成这样,你是要勾引女人还是男人啊?怎么,禁不住太阳晒啊?我听说,林想一见到你就腿软,跪在你面前讨你笑,你那下面到底是什么啊?这么厉害。”
钟灿的视线停留在夏清明的下半身,说完才收回视线对着夏清明暧昧地挑眉。
夏清明努力克制着自己,涨红了一脸,依旧一言不发。
“回去告诉李兰芝,让她别惦记我爸,否则我爸看她一眼,我打你一次,说到做到。”
说罢,他右手一旋,手里的石头直线飞出,钟灿看着夏清明脸上冒出了小血珠,满意地带着他的队伍走了。
夏清明的血珠在风里凝固,乖巧地挂在他的脸上。
下午最后一节课,夏清明坐在窗边,看到林想和钟灿一起在操场上打球,攻退防守之间,配合得很默契,钟灿传球给林想,林想三步上篮,球进了,他们的队友和对手都在为他们鼓掌,钟灿走来和林想击掌,他们笑得那么明亮坦荡。
夏清明待在教室里,看夕阳把学校拉长,再拉长,直到暮色昏昏,他才慢吞吞地收书包回家。
夏清明一个人走到那段无人的公路时,林想忽然出现在他身旁,像之前一样。
“怎么走得这么晚?”
夏清明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林想大步跟上,一把抓住夏清明的手,在他手心留下一片创可贴,指了指夏清明的脸,夏清明缩回手,捏着创可贴。
“要你管。”
“钟灿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帮你,他只会做得更过分。”
夏清明没有说话,他仿佛是被什么困住了一样,他理解林想,甚至理解钟灿。
走到要分开的路灯下,林想转身,夏清明在他背后说了声谢谢,不再看林想一眼,直直往前走去。
4.
李兰芝没有朋友,每次带着夏清明出门买菜都会受到无数白眼,偶尔运气不好,在菜场遇到镇长的妻子时,镇长的妻子总是趾高气昂的走到她们母子前面,叫一声不要脸的婊子,再趾高气昂地扭头离去,留下买菜卖菜的妇女对着李兰芝唾弃鄙夷。
大概是小镇的生活太无趣了,这些奔波辗转在一日三餐中的妇女需要一个假象敌来拯救她们空虚的精神生活,一年过去了,她们八卦的热情丝毫未减。
李兰芝和夏清明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些流言,夏清明不问,李兰芝也不解释,好像这些不存在一样。小镇里生活成本低,李兰芝一直憋着一口气,尽心调理自己的身体,虽然从来没有说要离开,但夏清明知道,等李兰芝的身体好一些,他们就会离开这个不属于他们的地方。
因为对前方有某种希望,夏清明并不觉得日子难过。即使林想只会在那一段无人的公路上,站在他的身边,即使他们总要隔着那一条宽阔的公路。
钟灿果然说到做到,镇长每次帮李兰芝送米,钟灿都会把气撒在夏清明的身上,夏清明比钟灿更了解他的愤怒。钟灿身后的那群男生,似乎随身备着许多碎石子,见到夏清明,总是冷不丁地把石子扔向他,不痛不痒。夏清明开始同情他们空虚的大脑。
5.
立秋之后,小镇里,夏季的燥热和秋季的清寒混为一体,空气干燥温暖,夏清明趴在课桌上,意识游离,仿佛酒至微醺,整个身体仿佛舒展在温暖柔软的云团里,风清凉如水,好像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浅浅呼吸着外面的空气。
下课铃响,整个教室仿佛一下子活过来,收书包,聊天,打闹的声音混成一片混沌的声响,夏清明转个方向,脸朝向窗外,睡睡醒醒之间有意无意地忘记了时间。
天黑以后,林想在教室里里找到了趴在桌上的夏清明,漆黑的教室里,只看得到夏清明少年单薄的身形,林想缓缓靠近,站在夏清明的桌前,心里有些不忍心将他叫醒。
夜色里,少年柔软的黑发和夜色暧昧不明地混和在一起,少年的侧脸白净如山间明月,淡红的唇色仿佛有玫瑰的清甜,不知他的梦里有什么,嘴角微微上扬,温柔恬静。
一朵带着绿叶的白玫瑰清晰地钻进林想的脑海,林想便带着玫瑰伏身轻触夏清明淡红的蠢。
辗转梦醒时,夏清明清楚地感觉到了林想的气息,来不及思考,便被嘴唇上柔软的触感惊醒,惊心动魄中包含无数柔情,血液在体内疾速地流动着,没有方向,盲目地欢呼雀跃。
林想起身,看到夏清明坐直了身子,眼含笑意仰视他。
林想拔腿就跑,他只是想靠近一个人而已,没想过要靠这么近的。
那天,夏清明第一次一个人走路回家。
6.
九月午后的街头,金色的阳光穿过小巷,倾斜地照射在巷口的三角街口。摩托车和汽车争相占领车路,大车小车杂乱地挤成一团,笨拙缓慢地前进,路人趁着摩托车暂停的空挡横穿车路,引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喇叭声。
路旁水果摊里瓜果的清香和小吃的麻辣酥香混杂在一起,在喧闹的三角路口绕来绕去。夏清明提着菜篮跟在李兰芝的身边,镇定自若地接受来自路边大叔大妈的指指点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好多摩托车几乎是擦着他的身子开过的。
李兰芝走到一个疏菜摊前,五个妇女迅速从不同方向赶来,站在菜摊后面,夏清明想到了书里的狼牙山五壮士。
李兰芝还没开口,为首的女人单手叉腰,指着菜摊旁一个塑料盆里装的焉不啦叽的青菜。
“这里面的五块一斤,其它的不卖给你这种人。”
李兰芝蹲下拿菜,夏清明把菜篮子放到一边,无所事事地到处看,许是感受到他身后阳光的炽热,他回头看向铺满阳光的巷口。林想就站在那金色的阳光中,穿着第一次见夏清明时的白T恤,站在小卖部门前仰头喝汽水。
夏清明嘴角一扬,穿过车路,直直站到林想面前,只是对林想微微笑着,林想却好像受到了惊吓,收起汽水,满脸戒备地瞪着夏清明,一语不发,转身就走。夏清明忙跑到他前面,嘴角微微向下,眼眉轻皱,委屈和不解的轮番出现使他脸色发红。林想绕开他往小巷走去,夏清明跑到他前面,伸出双手,固执的阻拦,像极了拥抱,少年清瘦的身形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清晰,林想扭过头不耐烦伸手地把头发往后顺,突然回过头一把推开夏清明,夏清明没站稳倒退好几步,林想面无表情地盯着夏清明,夏清明走上前来,和林想鼻尖对鼻尖,眼睛对眼睛,夏清明在林想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林想全力往夏清明的胸口推去,夏清明一下子倒在地上,林想拔腿就往太阳的尽头跑去,夏清明爬起来,追着林想跑进了小巷。
林想就在他面前,可是没有追上他,夏清明就被钟灿拦下,他看着夏清明没有说话,夏清明看到林想停了下来,回头看他,林想的身后是是明亮炽热的太阳。
五个高矮不一,胖瘦有别的男孩一下子围上来,把夏清明圈在中间,他们阴沉着脸明目张胆向前移动,钟灿伸出粗壮的手推他的肩膀,其它的男生也跟着伸出长短不一,粗细不一的手从各个方向推他,他无处可躲,歪着头,越过镇长儿子的手臂,看向站在人群外的林想。
他被推倒在地,男孩们开始动脚,盲目地踹向他,他像一只虾一样弯曲着身体,半睁的眼睛依旧牢牢看向他,不时从身体传来的疼痛使他闭上眼睛,他又努力地在下一阵疼痛来临之前睁开,看向那个一动不动,看不清表情的人。
他小心翼翼把捂在肚子上的手抽出来,伸向林想,不求救,只求和。
林想仿佛回神一般,迅速地跑向小巷的另一边,跑向小巷尽头明亮温暖的太阳,渐渐变成一个晃动的小点消失在夏清明的眼里。
李兰芝捡起路边的木棍大吼着朝夏清明跑来,钟灿拉上裤子拉链,大笑着跑开,他身后那些男生也跟着他一边跑一边笑,好像他们只是夏天里单纯因为开心而笑的男孩子。
李兰芝一边哭一边扶起夏清明,夏清明屏住呼吸挣扎着用袖子擦去脸上的尿液。
“妈妈,我要洗脸。”
之后,再也没人见过夏清明和李兰芝,他们连夜离开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带走,镇上都在传是镇长把李兰芝和夏清明送到了城里,好吃好喝养起来了。
林想曾经在夜里偷偷跑到夏清明住过的房间,他真的什么也没有带走,冬天时他送夏清明的灯笼安安静静地立在夏清明的书桌上。
林想从夏清明的屋里出来,一个人在田野里晃了大半夜,一个人走在田间路上,层层暮色覆在四周青绿的稻叶上,遥远空旷的蓝天里,挂着一轮月牙,一天,一地,一人,一月,虫鸣数点。看他孤独又迷茫,带月而行,看他的白衣马上要融进晚风,他心里涌出一片明朗的恐惧和渴望,对翻山越岭的而来的风,对灰暗暮色里沉静的蓝天,对夜里清晰的轮廓,对那个消失了的吻。
7.
人来人往的街头,街灯遥远渺茫,人群里一个白净的男人匆匆往前,又忽然停下,他的身旁走过一个高大的男人,他隐约看到那人下巴的侧面有一颗黑色的小痣。
他回过头,那个人就在他的眼前,无数模糊的脸孔从他身边走过,他也没有动,遥远的记忆冲破时间的藩篱,带着丰沛不可阻拦的感情向他们涌来,仿佛他们不曾分开12个春秋。
他笑了,为喜悦,为想念,为期待,为他的转身,有无数的柔情。
他却哭了,为解脱,为想念,为期待,为他孩童般的笑,有无限的希望。
他们几乎是同时起步,同时触碰,同时把对方拥在怀里。
人来人往,却没有人在意这两个相拥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