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顾“唐”这个时代时,中文世界中往往会称之为“盛唐”。似乎有了这个字的修饰,这个时代的气象才会显示出来一样。从而让“唐”这个时代与其他的历朝历代稍显一些不同出来。
在《长安居大不易》和《尾生之约 抱柱之信》都是讲述了与盛唐有关的一本书《唐宋传奇》。按照《唐宋传奇》中选择和编纂的情形来看,唐时的传奇故事篇幅及数量更多一些。从这样的角度来看,一个大家都认为的盛世之中,传奇也不会少。在《长安居大不易》中讲述的是唐传奇的整体观感,这种观感糅合了唐传奇和杂谈的内容,人与鬼、神之间的故事往往分得不是很分明。但就这些故事来讲,只能说唐时的人想象力相当之惊人。在阅读唐时的杂谈时,尤其是《酉阳杂俎》这样的著述时,常常会想起日本的“怪谈”与“百鬼夜行”等风格的作品,这两类作品摆在一处,好像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写的。只不过在日本的“怪谈”中有关鬼的细化要更为细致一些。而在《尾生之约 抱柱之信》中主要分析的是以唐传奇故事的结构,而唐传奇故事是以人为核心的,这些结构大体相似的作品各有各有的叙述之道,每一个故事中人的悲欢离合都不同。即便他们在相似的故事结构中经历各自的命运,但是最终呈现出来的味道,有的甜,有的苦涩。总之,还是觉得这些故事中还有一个更大的背景没有被提点出来,那么这些传奇故事中的人物命运就少了一种悲悯的同情。
我觉的这个关键处,就是对“盛唐”这个词语过于相信了。这个被普遍认为是繁荣及开放的朝代,值得深深的质疑。
在唐传奇的一些故事中,有一个相当关键的时代转折点-----安史之乱。现在看来,安史之乱不仅仅是唐朝的转折点,也是整个中国古代史的转折点。在唐传奇故事中的出现的“悲”,不但有个人命运的悲叹,也同时会有时局之乱的悲切。即便位极皇帝,连自己心爱的人也无法保护。也只能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去。
在身经战乱之后,许多人会回到故乡,在满目疮痍之处凭吊那个再也回不去的过去。对于这场安史之乱,如果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它有一个相当华丽且毫无征兆的开场,所有的人都是处在猝不及防的状态。唐朝刚刚从隋炀帝的“奢靡”之中恢复过来,前车之鉴不远,而唐玄宗在晚年执政时期的败笔与前朝的隋炀帝不相上下。唐时的“奢靡”之风相比于隋有过之而不及,尤其是在宫廷之中。这一点在《东城老父传》中体现的特别明显。朝局的衰败借助于一位宫廷斗鸡之人的口中叙述出来,于此同时的是这位宫廷斗鸡之人一家人的命运与结局,与那个时代与荣俱荣,与损俱损。
即便如作乱的安禄山自己,都将自己置于无法预测的命运中。在安史之乱的八年之中,安禄山死于儿子安庆绪之手,而安庆绪又死于安禄山的部将史思明之手,而史思明又死于儿子史朝义之手。叛军首领部将更换如此频繁,叛军的种种作为也可想而知了。
在唐传奇故事中的情节开展也同样是以安史之乱为分界线的,在那之前风花雪月,在那之后严霜酷雪,俨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个人的命运放置在这样的一个大时代的背景之下,短短的含蓄之词,是无法表述的痛。那个灯火阑珊的盛唐仿佛是大家做了同一个梦。
这是唐传奇中的“痛”的第一层。毕竟时代的痛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迅速掌握的到的。
在唐传奇故事里,故事的结构一般是由“遇见”、“约定”、“履约”、“重逢”四个部分来构成的,对于故事来讲,这四个部分也是与个人命运最为相关的部分。不论大时代如何,但是这些见与不见、等与不等都是由具体的人来实现的。唐传奇故事中最悲情的部分来自“违约”。
在“违约”这一情节的叙述上,我们往往看到的是主人公的无奈。在《霍小玉传》、《李娃传》、《莺莺传》中所谓负心之人的无奈之处多是为了仕途,而抛弃了人情。那么为何仕途不会接受一个人的私情呢?年轻才俊一旦科举高中,委身宦海,就要将自己深爱之人抛弃,期待着在长安城中迎娶一位名门望族的闺秀,才是被认可的婚姻。而那之前的种种深情,不过是世间游玩而已。从这个角度来看,长安城更像是一个残酷的告别信。那些送心上人赶赴长安的佳人,在心中也知道自己必定会像野草一样被遗弃道旁。只是如此娟娟深情,哪怕情郎一个回首,她们也会当成是一次“重逢”。可惜,那些情郎大多没有回头一瞥。长安城中的门阀望族们,对这些青年才俊来讲,“彼可取而代之”。山盟海誓越不过门阀望族的重重院墙,就被重重的摔在地上。
唐传奇的第二层“痛”来自门第之见。这道无形的大门在人与人之间不可逾越,只有人与鬼之间才可跨越。在《莺莺传》中那封来自莺莺的书信,现在读来都会令人扼腕凝眉,世间的情书也莫过于此。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
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寝之间亦多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
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刻。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其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
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谓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
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情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洁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敝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
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佳。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莺莺传》
在这封书信中,“珍重”一词在文字中出现了三次,可是这个词在心里已说了不知多少遍。在《霍小玉传》、《李娃传》中类似这样的情话缠绵到人心伤。长安城中的姓氏出身成了一道非鬼神不能开的门禁。才子们如果不加入那些门阀世家中成为其中一员,这世间的繁华便是与他们毫不相干的虚荣。对于唐传奇故事中“始乱终弃”的结局,大家会心生悲切,却又无法抵抗。
“终南捷径”不是求道之途,而是为宦之道。唐时的门阀世家是唐传奇中阻碍这些爱情的终极一击。而这种社会运行的方式,毕竟只能给予极少数人,更多人的只能空怀壮志而流落江湖。这也难怪盛唐在“安史之乱”之后没过多久,“黄巢之乱”就来了。而黄巢屡举进士而被拒,愤极生乱,所有旧时世家大姓,非遭杀害,即被贬黜,千年来门胄高第,几乎一扫而空。从黄巢之乱到后来的朱温之乱,几乎是一场社会阶层的重新洗牌。唐传奇故事中积累的种种门第之见,已为此祸端埋下伏笔矣!
唐传奇的第三层“痛”在于负与不负之间。感情之事尤难说清楚。指责哪一方都欠公允。而唐传奇中多以女子为主角,负心人多是痴汉。大家也是从这些故事中各取所需各有各的道理。世间唯有“情”字最生事,也是让人乐此不疲的事情。尽管吃饭大过天,不过人身上还是有一个“情”字。稍微衣食饱暖之后,人心就蠢蠢欲动了。人之为人的尴尬就在这里。不过唐传奇故事中的女子,多“哀而不怨”。这一点倒是让须眉减色许多。
负与不负,可以对人,也可以对时代。唐时诗歌以“李杜”为巅峰。在文学的世界里,李白可以代表盛世,而杜甫却代表了衰世。历代后世大家却说只有在杜诗中才能理解唐诗之美。也才会懂得人生种种历练。李白的诗歌年轻人多推崇,而人过中年之后,一定会回到杜甫的身旁。我想,或许在杜甫的诗里,唐时的样貌才会呈现的更加真切一些。杜甫的诗,真是需要个人经历一些之后才会读懂并叹为观止。
对于那个已经变得非常遥远的“盛唐”,我想在一片歌舞升平的想象同时,我们还是要记得“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是相当难改变的现实,有朱门深重,也有路边的冻死骨。不论哪个时代,这两样都是并存的。
这个如今的“盛唐”是今人眼中的盛唐,与当时人而言,未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