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是一种微妙的痛,它不像刀割那样尖锐,也不像火烧那样炽烈,它是一团潮湿的棉花,堵在脑壳里,一点点吸收所有清明。
窗外断断续续地下着雨,雨脚细得像没拧紧的自来水,滴答滴答,顺着阳台栏杆往下爬,声音钻进耳道,顺着鼓膜爬进颅腔,最后变成一根钝锯,在太阳穴上来回拉扯,痛感一阵好一阵消失不见,渐渐又开始鼻塞。
我躺在床上,天花板是陈旧的米黄,有几道裂纹,像干涸的河床,又像枯掉的叶脉,我把视线黏在上面,妄想用目光把裂缝重新糊合,结果裂纹越盯越宽,仿佛有细小的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尘土与霉菌的味道,吹得眼眶也泛起潮气。
我翻了个身躺着,枕头发出类似旧书被掰开的叹息。枕巾是昨晚才换的,却隐约带着上一任枕巾留下的洗发水香,那香被头油重新发酵,变成一种酸溜溜的潮味儿,也像放软的柠檬皮,被雨水泡了一夜。
我把鼻子埋进去,深深吸一口,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的体育课,操场积水,球鞋进水,袜子黏在脚背,我蹲在跑道边,看乌云压得很低,像一床湿棉被盖在头顶,那一刻的酸涩与此刻重叠,像两滴不同年份的雨落在同一片皮肤,顺着神经末梢汇进同一条暗河。
疼开始移动,像一队蚂蚁,从后脑勺出发,沿着左耳后侧的血管,绕过下颌,最后停在眉心,它们用细长的脚敲击颅骨内侧,发出类似旧打字机的哒哒声。我伸手去揉,指腹触到皮肤下的血管,像摸到一根正在融化的冰棱,外面包裹一层温热的膜,稍一用力,冰棱就断了,化成酸水,顺着鼻梁往下淌,淌到唇边,我用舌尖接住,尝到铁锈与隔夜茶混合的味道。
手机在枕边亮了一下,屏幕的光像刀片,在黑暗中划一道白口子,我眯眼去看,是天气预报,说这场雨还要持续七十二小时,下面紧跟着一条未读消息,来自七年没联系的旧友,只有三个字:“还疼吗?”我把屏幕按灭,喉咙里滚出一声笑,像锈铁钉刮过玻璃,笑完才发觉眼角也下雨,比窗外那场更急,更咸,更烫。
我重新把目光贴回头顶天花板,裂纹已经悄悄合拢,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缝合,可我知道它们只是暂时退兵,等下一次疼潮来袭,裂缝会重新炸裂,长出新的枝桠。我把手举到眼前,五指在昏暗里像五座沉没的桥,桥洞下漂过无数碎记忆:考砸的试卷,站台上的汽笛,医院走廊的长椅,它们被酸水浸泡得发白,边缘卷曲,像被撕下的旧标签。
我试图把其中一片捞起来,刚触到,它就化成烟,从指缝溜走,只留下一点凉,像雪落在铁栏上,转瞬即逝。
头疼仍在继续,它不答应离去,也不打算致命,它只是提醒我:有些河永远流不出体外,有些雨永远堵在颅内,有些酸涩必须靠一个又一个潮湿的清晨,慢慢发酵成酒,再独自小口小口咽下。我闭上眼,听见颅腔里的蚂蚁开始合唱,声音细若游丝,却字字清晰——“疼吧,疼吧,疼到泥土里,疼到旧棉絮里,疼到来年春天,长出新的霉绿。”
我点点头,在黑暗中握住自己另一只手,像握住一只被雨水浸透的纸船,船底早破,却仍固执地漂,漂向更酸的深处,漂向更涩的远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