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提前八小时见到陈屿,我偷偷改签了早一班飞机。
登机前我给他发信息:“等着我,有惊喜哦!”
飞机失事前的最后一秒,我还在看那条未发送成功的爱心表情。
葬礼上陈屿哭得撕心裂肺,发誓终身不娶。
半年后闺蜜苏晴的婚礼邀请函寄到我家,新郎的名字刺痛了我的眼睛。
飘荡的灵魂跟着他们进入新房,看见陈屿手机里存满了我改签前发给苏晴的航班信息。
屏幕反光中映出我憔悴的遗容,忽然明白:原来那班死亡航班,是他为我预订的终点站。
舷窗外,厚重的云层被机翼无情地撕裂,翻卷着,像被揉皱了的、脏污的棉絮。机舱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空气凝滞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和皮革混杂的滞重气味。我费力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指尖在手机冰凉的屏幕上滑动。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可我还是固执地敲下一行字,点击发送。
“等着我,有惊喜哦!” 信息栏旁的小圆圈开始徒劳地旋转。
陈屿,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漾开了一圈圈带着甜味的涟漪。我甚至能清晰地在脑海里勾勒出他此刻的样子——大概正窝在他那间有些凌乱的单身公寓里,专注地打着游戏,屏幕的光映亮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他绝对不会想到,为了把这漫长煎熬的异地时光压缩掉宝贵的八小时,我放弃了原定的航班,悄悄改签了这趟更早的CA1314。八小时,足够我奔向他,足够我在他推开门看见我时,扑进他怀里,足够我们共享一顿温热的晚饭,足够我亲口告诉他,我有多想他。
指尖悬停在那个鲜红的爱心表情符号上,犹豫着要不要加上这份甜蜜的注脚。心脏在胸腔里欢快地鼓噪,盖过了引擎低沉而持续的嗡鸣。
就在指腹即将落下的瞬间——
一种无法形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尖啸猛地撕裂了整个空间!那声音不是来自外部,更像是从飞机内部的骨骼深处爆裂出来,带着金属被巨力生生扭断、碾碎的恐怖回响。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狂暴力量狠狠掼在座位上,安全带瞬间勒进皮肉,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啊——!”
尖叫,无数人的尖叫,如同沸腾的开水,瞬间灌满了整个机舱,又瞬间被更巨大的、毁灭性的轰鸣淹没。灯光疯狂地闪烁,如同垂死挣扎的眼睛,随即彻底熄灭,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失重感猛地攫住了我,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向上提起,又狠狠砸落。氧气面罩噼里啪啦地从上方弹落,在我眼前绝望地晃荡。
手机脱手飞出,像一颗渺小的流星,在极致的混乱和黑暗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光弧。屏幕还固执地亮着,清晰地映照出那个孤零零的、没有发送出去的爱心表情,鲜红得刺眼,像一个巨大的、凝固的嘲讽。我徒劳地伸出手,指尖徒劳地抓向那点微光,身体却像断线的风筝,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拖拽着,坠向无边的虚空。
视野里最后残留的,是窗外翻滚燃烧的、地狱般的赤红烈焰,吞噬了那片被撕碎的云絮。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带着一种奇异的轻飘感,笼罩了我。没有痛楚,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虚无。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船后的浮木,一点点从深海里艰难地浮起。
眼前不再是灼热的烈焰和破碎的机舱,而是一片肃杀的、令人心碎的灰白。冰冷的雨丝无声地落下,濡湿了黑色的伞面,汇成细小的水流,沿着边缘滴落。空气里弥漫着湿润泥土的气息,混着白菊清冷苦涩的芬芳,冰冷地钻进肺腑。
我看见了陈屿。
他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衬得他脸色惨白如纸。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几缕湿发狼狈地贴在额角。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宽阔的背脊绷得死紧,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汹涌的悲恸撑裂开来。他的哭声,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掏心挖肺的绝望,穿透了淅沥的雨幕,砸在每一个沉默的吊唁者心上。
“……晚晚……”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直望向墓碑上那张我微笑着的照片,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又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痛苦,“没有你……我怎么活啊晚晚……我答应你,这辈子……我陈屿,终身不娶!”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虚无的灵魂深处。照片上的我,笑容温婉,眼神清澈。我看着他痛苦地跪倒在泥泞的草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肩膀剧烈地抽搐,泪水混合着雨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那一刻,灵魂深处仿佛也感受到了那彻骨的冰凉和撕裂般的疼痛。
时间在这片混沌的意识里失去了清晰的刻度。只感觉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直到一个洁白的信封,突兀地出现在我父母那间依旧弥漫着悲伤气息的客厅茶几上。
信封是优雅的珠光白,烫着精致繁复的金色花纹,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与这屋里挥之不去的哀伤格格不入。母亲颤抖着手拿起它,拆开。一张同样洁白的硬卡滑落出来。我的视线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清晰地落在那卡片上。
“苏晴 & 陈屿 谨订于……”
那两个并排的名字,像两道猝然劈下的闪电,瞬间灼穿了我的意识。
苏晴?陈屿?
苏晴——我认识了十几年、分享过无数秘密、一起笑过哭过、曾被我视为另一个自己的闺蜜。
陈屿——那个在我葬礼上哭到几乎昏厥、指天发誓终身不娶的男人。
这两个名字,此刻以一种刺目的、嘲讽的姿态,紧紧依偎在那张象征着幸福新生的喜帖上。喜帖边缘锋利,仿佛能割伤人的眼睛。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发出无声的巨响,碎片割得我体无完肤。
我像一缕被无形丝线牵引的烟,不由自主地穿过喧嚣的宴会厅。那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水晶吊灯的光芒璀璨得有些刺眼。欢乐的笑语、酒杯的碰撞声、悠扬的婚礼进行曲……所有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我的存在,只是一个冰冷的、无法被感知的旁观者。
目光死死锁住那对新人。苏晴穿着曳地的洁白婚纱,笑容明媚如盛放的玫瑰,精心描画过的眉眼间,流淌着毫不掩饰的幸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得意。陈屿穿着笔挺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他握着苏晴的手,唇边噙着温柔的笑意,不时低头与她耳语。他的眼神明亮,专注地落在新娘脸上,哪里还有半分葬礼上那痛彻心扉、形销骨立的影子?
我的心,如果那团冰冷的虚无还能称之为心的话,一点点沉下去,沉进一片彻骨的寒潭。那些曾让我甘之如饴的“忙”,那些被轻易取消的见面,那些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的疲惫和心不在焉……无数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如同锋利的玻璃碎片,在记忆里疯狂翻搅。
仪式结束,人群簇拥着新人走向精心布置的婚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闹,只留下满室暧昧的暖光和大片刺目的红色。空气中飘荡着甜腻的花香和香槟的气息。
陈屿随意地将礼服外套扔在铺着大红喜被的床上,扯开领结,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还有一丝完成任务的疲惫。苏晴则坐在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取下璀璨的钻石耳钉。
“累坏了吧?”苏晴的声音带着娇嗔,从镜子里看着陈屿。
“还好。”陈屿随口应着,掏出手机,拇指习惯性地划开屏幕。
我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块发光的屏幕上。
屏幕的光映亮了他英挺却冷漠的侧脸。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点开一个备注为“航班信息(存档)”的文件夹。里面赫然是密密麻麻的短信截图——全都是我的手机号码发出的信息!
时间清晰地显示着半年前,我决定改签的前一天。
“屿,我想死你啦!给你个惊喜好不好?”
“猜猜我什么时候到?绝对比你预想的早!”
“嘿嘿,我改签了!CA1314,下午四点就到!等着接驾吧!”
“航班号CA1314,别记错啦!等着我!”
最后一条,是发给苏晴的:“晴,搞定!我改签了CA1314,下午四点落地,帮我拖住他一会儿,别让他提前去机场哦!爱你!(づ ̄ 3 ̄)づ”
陈屿面无表情地翻看着这些记录,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份过期的工作文件。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那条发给苏晴、透露着我改签细节和航班号的短信上,停顿了两秒。然后,他轻哼了一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轻蔑的意味,指尖一划,干脆利落地删除了整个文件夹。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疑。
原来如此。
原来我自以为是的惊喜,每一步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原来我奔向死亡的每一步,都踩在他们精心铺设的轨道上。那班吞噬一切的CA1314,是他们为我预订的终点站。
巨大的痛苦和荒谬感瞬间攫住了我,灵魂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揉碎。我下意识地“看”向梳妆台那面光洁的镜子,想看看自己此刻扭曲的面容。
镜面冰凉,清晰地映照着婚房内奢华的布置,映照着苏晴正对着镜子涂抹口红的侧影,映照着陈屿随手把玩婚戒的慵懒姿态……唯独没有我。
不,等等。
在苏晴手边,那个被随意搁置、屏幕朝上的手机,漆黑的屏幕如同一面小小的、冰冷的镜子。就在那瞬间的反光里,我捕捉到了一抹影像。
一张脸。
苍白,浮肿,眼神空洞得如同枯井,黑发凌乱地贴在毫无血色的额头上。嘴角似乎还凝固着飞机坠落前那一瞬间的惊愕和茫然。那是我。却又如此陌生,如此……丑陋。像一件被遗弃在角落、蒙尘破损的旧物。
这就是我留在这世上最后的样子?为了那个在葬礼上表演深情的男人,为了那个此刻正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美貌的所谓闺蜜,我燃烧了全部的爱意、信任和生命,最终换来的,就是镜中这具连我自己都感到厌恶和恐惧的残骸?
一股难以形容的悲凉,比飞机坠毁时的烈焰更灼热,比葬礼上的雨水更冰冷,瞬间席卷了我虚无的“存在”。
原来最惨烈的空难,并非发生在三万英尺的高空,而是发生在盲目托付全部真心的那一刻。
镜中反照的残影在意识里碎裂,如同我那场被精心策划的坠落。曾以为奔向的是爱人温暖的怀抱,最终抵达的,却是他们为我预订的冰冷终点站。
这抹残影,这具被谎言彻底蛀空的躯壳,最终定格成一句无声的泣血箴言——姑娘,你唯一不该错过的航班,是驶向自己内心的那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