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写下此文,谨以此送别刚刚离世的公公,我们永远怀念他。)
猝不及防,从听到老人家身体不适被送进医院打点滴,仅仅两天时间,他和我们已在相隔的两个世界。听到先生哽咽着在电话里安慰泣不成声的婆婆,我的心仿佛被撞击了一般,碎落一地。
说好的暑假带孩子回去看爷爷奶奶的。去年春节团聚时,爷爷还叮嘱孩子要多吃点饭,长壮一点,好应对繁重的学业。
女儿听到了电话声,那个疼她爱她总是关心她的爷爷走了,怎么可能?她不敢相信,“妈妈,爷爷真的不在了吗?”她失声哭出来,紧抱双臂,头埋在臂弯里,蹲到地上,眼泪顺着脸颊阴湿了袖管。
生命的无常不给人留一点点空想的机会。
想起他,脑海中浮现出他静静地坐在轮椅上,临到窗前,望着外面,看田间的变化,瞅经过的人来人往。他自从脑溢血后落下身体左半边偏瘫,行动不便的日子一晃十四年。
鲜少听他讲命运的不公,听到他的故事都是我每次回去,在有客人来的餐桌上,那些本家的晚辈、亲戚邻居们,不时讲起公公的过往。都说公公年轻时很会读书,人也长得精神,如若不是家庭成分不好、经济太贫困,无缘把书念完,一定是个读书很出息、工作很能干的人。这我相信,即便是回乡务农,瘦瘦小小的他拿起锄头镰刀,也样样不落下。
在村上,读过书的他做了多年会计,生产队记账一清二楚,公私分明,很得敬重。先生说,他记得小时候唯一一次挨父亲的揍,是他顽皮中把账本给撕坏了。
记得二十多年前,我们有一次春节前回去团聚,先生带着我在乡下的田间走走,蹓跶到自家那块田,看到老人家正挥着铁锹翻土深挖,穿着单薄,外套放在田埂的干草上。他看到我,笑着招呼:“外面冷,回屋去暖暖”。江南的冬天,空气中带着潮气,有些湿冷,习惯了北方有暖气环境的我,有些小小的不适应,我出门裹得严严的,手揣在羽绒服的兜里。那时候的他,身体好好的,家里的农活他主要承担。
再后来某年春天,我有一次独自回去待了两天,遇到他几位中学同学来家聚会,她们现在都在城里,退休了,结伴来乡下踏青,看望他。婆婆给她们做香喷喷的菜饭,由笋丁、雪菜、大米用大锅烧柴焖成的饭,特别好吃。他非常平静温和地款待老同学们,没有羡慕,大家聊得特别畅快,听到她们一直在夸他读书时多么聪明好学,成绩优异。
难怪他支持儿子、孙子、孙女读书毫不含糊,孩子们也都很争气。
有一个画面我一直很难忘,可能先生都不知道有那么一个瞬间定格在了我的心里,每每闪现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甚至在我们后来矛盾冲突迭起,关系举步维艰时,我都不曾怀疑过那一刻的判断。
乡下过年走亲戚至今还是必不可少的项目,二十多年前比现在更甚。如果想做得周到,从初一到离开前一天,我们可以一日不停地走动,没有空挡。
如今,门前都有了宽敞的柏油马路,路上跑的自家车日益增多,当年可是泥泞的、顶多是铺了沙子碎石的土路,从这个村到那个村,要么是走着去,要么是骑自行车去。有一次,去先生的阿姨家,高高壮壮的他骑上自行车,慢悠悠地等着父亲跳上去,公公乐呵呵地一斜身坐到了后座上,回头冲我们摆摆手,拍拍先生的背,心满意足地出发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眼睛潮湿了,模模糊糊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有这样父子关系的先生,想必我没选错吧。
女儿很为没有多给爷爷打电话后悔:“爷爷一直都很关心我,可是我除了和他有血缘关系,偶尔回去看看他,我并不了解他,也没有听他讲讲家庭的故事。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行动不便,看着别人走来跑去,他只能守着窗口坐在椅子上张望,心里是什么滋味,会不会很难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他和奶奶是怎么结合的。我想好好了解家族的长辈,哪怕以前没有记录,从我们这代可以开始记录家族历史。”
她从小就是被长辈厚爱的孩子,一直有四个老人在守护着她。
“以后我无论回哪边的老家,都要和奶奶、姥姥姥爷多聊聊天,听听他们的故事,他们一定有值得我们回味的东西。我要跟奶奶好好学学做饭,把她做饭的好手艺传承下去。”
每年,我们都收到奶奶快递过来的自家特产:春天有菜干、笋干,端午节的肉粽子,秋天有糯米赤豆糕,全是用自己双手种出来的原料作出来的美味,女儿说起来如数家珍。
的确,我们不太知道长辈的故事,但他们一定有值得我们回味的东西。爷爷在去世前一天和先生通话,还在宽慰我们别担心,要给孩子减压,鼓励孩子多吃点饭。平和、淡泊、勤劳、简朴、踏实、善良、宽厚~~他们把美好的品格给了我们,我们与他们的连接就在这些无形的传承中,一代又一代,长长绵绵。
我们爱他们,但我们却常常疏于了爱的表达。长辈对儿女真的没有过多的要求,他们很容易满足,当我们常回家看看,多陪伴陪伴,跟他们聊聊天时,当他们看到我们都健健康康、家庭和美生活时,他们的心最得宽慰。
先生说:“我在家多住一段时间吧,奶奶这么多年照顾爷爷,一下子空落落的,不习惯。”
“爸爸,你别担心,你多陪陪奶奶,我和妈妈会照顾好自己的。”孩子仿佛突然间长大了,懂得了分担。
是啊,照顾好自己,我们才有能力去照顾好爱我们的人。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珍惜并善待身边的人。
爱,是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