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玻璃杯泡绿茶是一种美的享受。一小撮，投入杯中，注入沸水，载沉载浮间，原本干瘪的绿慢慢温润起来，一叶叶优雅地立于杯底，仿佛沉睡的生命被唤醒，曼妙轻舞，舞出生命的另一种姿态。碧沉香泛，如果此时有一缕温和的阳光透过窗棂，映得茶汤柔亮，茶叶莹绿，就觉得捧于掌中的不仅是一杯茶，还有一山春色了。

        倘若用茶壶泡茶则是另一番体验。青茶、红茶、黑茶，形容枯槁的黑褐茶叶置于壶内，被一道沸水激荡起千百种滋味——浓酽的、清香的、甘醇的……泡茶之际，有时会痴想：这是哪一株茶树的叶子，可会记得最初的模样？那时它们挂在春意盎然的枝头，脉络分明、汁液饱满，迎朝霞送落日，听风吟唱，却在采摘下来后经历另一种命运。蒸、炒、烘、晒，揉捻、挤压、发酵，一道道工序下来，已然毁了本来面貌，容颜枯败。哪知历经煎熬面目全非的它们竟遇沸水而“复活”，黑瘦身躯裹藏着的草木清香遂在氲氤热气中袅袅飘散，荡去人世间几多昏寐。一片其貌不扬的叶子蜕变为茶之路走得如此艰辛，可见再寻常之物，也总有不为人知的不易之处。《茶经》曰“啜苦咽甘，茶也”，那种入口时的“苦”或许就是茶叶被沸水唤起的难以言说的回忆与心事吧？

        爱茶那特殊的香味和回甘，读吟茶的诗文也是口齿留香，最喜明朝张岱《西湖七月半》的这几句：“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 ……”直至“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那一夜，月色溶溶，天地之大，不过一湖一舟；尘心所系，只为一盏清茶。待兴尽客散，茶香犹存，携隐隐荷香入梦来，那一夜的清梦，真是可遇不可求啊！

        张岱还说：“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享用，其实珍惜之不尽也。”这位雅人茶痴，自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是“茶淫桔虐”，写下这些恬美文字之时，国破家亡，丧魂落魄，清梦不再，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布衣蔬食，常至断炊”。人世无常也无情，但他持笔忆残梦时，依然执着告诉人们，好月与好茶这些“只供一刻享用”之物，是值得珍惜不尽的。读了这些文字许多遍后，某一天才恍然察觉，这真正是个深情的人，唯有如此情深意重，才会对那些简单的美好念念不忘。

        想想我们在喧嚣而凉薄的世间与生活周旋，走高低起伏的路，历命中注定的劫，有着各自的苟且，难免懊丧，难免灰心。可只要你愿意，去沏一壶茶，一缕茶香牵引，总会让人明白：纵然美好易逝，冷暖自知，若有一颗懂得珍惜不尽的心，始终会有温柔的光照亮卑微而沉重的生命。如此，来人间一趟，也是值得的。

      这时，壶中的茶一沏再沏，渐渐淡了。但茶淡了，心还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