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猎人与狼
written by:伐蝉
※
年轻的猎人救下一头受伤的小狼。
小狼和自己的狼群走散了,掉进村民捕兽的陷阱里。满载而归的猎人踩着枯枝路过,恰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停下脚步。
小狼缩回扒在石壁上的爪子,后退几步。这个陌生人类的头上生长着茂密的金发,手里提着黑洞洞的猎枪,背后背着连发的箭驽,身上沾着猎物澎湃的血气。小狼本能地觉得危险,于是将耳朵高高地耸立起来,对着猎人的方向呜呜地低吼。
猎人向小狼走去。小狼警惕地伏低身体。
下一秒,猎人伸手将小狼从一米深的洞穴里抱了出来,同时小狼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
小狼耷着耳朵,没精打采地坐在笼子里。
猎人正在给自己手上一圈圈地裹着纱布,就像他刚才对小狼做的那样,动作从容不迫。
他的头顶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伴随着火柴噼啪作响不停燃烧的声音,猎人在自己手上系好了最后一个结。
小狼轻轻地“呜”了一声,颇有些无所适从的伏下前身,下巴枕在同样包裹着纱布的前腿上。他在刚才扒着岩壁试图往上跳的时候被锋利的碎石划伤了脚,是猎人把他抱了出来,带他来到森林旁边的一间小木屋里,并且给他包扎好伤口,还喂了他水和食物吃。
……
小狼不好意思地别过脑袋。
猎人看起来倒不是很在意。他甩了甩胳膊,确定伤口不再往外渗血,这才把视线转向小狼。
他不在意,小狼反而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你是和家族走散了么?”猎人不经意地问。
他声音低沉,仿佛是晨光中泥土被碾碎的声响,却又不至于被看作阴郁。
小狼动了动耳朵,歪着脑袋看他,眼里写着“是”。
猎人轻轻地叹了一声。
他手里夹着一根雪茄。烟雾弥漫,给那双苍蓝的眼睛罩上一层灰影,仿佛晨晖升起之前雪山之巅如洗的碧空,凝聚着浓缩的寒意。
猎人把手放在笼外。
笼门没有关,小狼探出一个长长的小脑袋,伸出舌头舔了舔纱布上的血。
猎人不由得想起刚见到小狼的场景。那么小一只,脏兮兮,干巴巴,骨瘦如柴,还不如罗威纳犬的幼崽大,一看在族群里就没少受欺负。然而就是这么脆弱的一个小生命,发狠了一般想从陷阱里跳出来,四条爪子被划得鲜血淋漓也没吭一声,甚至犹有余力在自己手上咬了一口,即便是表现歉意时,暗金色的眼底也仍旧闪烁着警惕的寒光。
生而有王相。
“尖嘴猴腮的。”挺有意思。猎人在小狼的耳朵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两把。
小狼不满地甩了甩脑袋,呜呜地闷吼着。
猎人揉得更起劲了,从喉咙里滚出几声轻笑。
※
猎人就这么带着小狼住在村落外围这个破败的小草屋里。
猎人每天出去打猎,小狼就留在屋子里养伤。他不爱动,也不爱叫,更不挠笼子,有时候是睡觉,更多的时间则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泛起枯黄色的丛林。看着看着他就会想起曾经跟在父亲身后尽情驰骋在密林间的模样。风从耳边穿过,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飞速流逝,追逐带来胜利的快感,让他觉得自己正是整个世界的王者。
他还小,但是已经冷静得不像一头狼。
有一天,猎人打开了他的笼门。
“我要去打猎,你一起来么?”猎人随口问。
他抓起小狼的爪子看了看,“看起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小狼眼睛一亮,耳朵缓缓地竖立起来。
猎人仿佛在他眼中看到冉冉升起的朝阳。
小狼还小,不会捕猎,于是猎人就教他如何隐蔽地追踪猎物,如何埋伏起来等待猎物,如何在恰当的时机偷袭猎物,以及如何正确地选择猎物……猎人的枪法很准,箭法也很准,每当胜利时都会骄傲地吹一声口哨,然后放任小狼去撕咬苟活的猎物。
小狼也很开心,围在猎人脚边打转,伸出爪子去抓猎人厚厚的毛毡裤。猎人通常会奖励他一大块新鲜的肉片。锋利的象牙状弯刀剖开猎物的表皮,然后是血管……层层推进。猎人的刀法同样很娴熟,刀柄上镶嵌着哪怕泼了一层血也依旧璀璨的绿宝石和黄金。而小狼总是坐在他旁边摇着尾巴,视线专注且带有棱角。
吃不完的肉都会被小狼藏起来,准备过冬用。他藏得太隐蔽了,总是在猎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去,因此就连猎人也不知道他藏在哪里。村民们都夸赞猎人养的小猎犬一个顶十个的聪明好用。猎人却只是淡淡地笑着,说其实他是狼,人是不可能养得住狼的。真正的狼类生而不羁且伴有傲骨,你可以杀死他,甚至杀死他的同类,但是永远也不可能降服他,拘束他,逼迫他向你低头。
狼只对自己和伴侣忠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小狼正坐在篝火边全心全意地撕咬一块兔肉。村长告诉他最近有一波像是黑社会一样的人在找他,嘱咐他千万藏好,猎人依旧淡淡地应了,说谢谢,并且对自己暂时没办法去村里送货这件事情表示了歉意。
他远远地看过去,小狼的影子在火光下无限拉长,像是突然就长大了。寂静在四周发酵,猎人突然有些怅惘。
他就要离开了。
※
冬季和寒夜一同降临。
这是小狼出生以来所遇到的第一个严冬,身上大部分薄薄的胎毛并不足以支持他抵御寒冬的侵蚀。猎人把自己的旧羽绒服拆了裹在笼子里,但小狼还是觉得冷,每天晚上把自己缩成一个黑黄色的球,脑袋都快垫到肚子底下去。
猎人不再出去打猎,他们在秋季屯了充足的食物。因此他每天就拎着一瓶伏特加,跟小狼讲故事。小狼也懒得动,因此每天就听猎人讲他母亲的故事,讲他爱人的故事,最后讲一个名叫“恺撒·加图索”的人类的故事,评价他说“既是一个勇士,又是一介懦夫”。
小狼听不懂,但还是会缩着爪子听他说。
猎人掀开被子,拍了拍床铺。小狼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拿头拱开虚掩的笼门,跳到猎人身边盘成紧凑的一条。
猎人顺着他的脑袋一路往下摸,小狼的下巴枕在他胳膊上,餍足地眯起了眼。
“有机会真想让他也见见你。”
猎人将他抱了个满怀。小狼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这么感慨。
小狼不清楚猎人口里这个“他”指的是谁,即便听猎人说了这么多,他也依旧不懂人类世界的事情。然而他觉得猎人和猎人口里的那个“他”都应该是同类,毕竟人类怎么会有那样一双眼睛呢?
“可惜已经不太可能了。”
猎人拿这句话作为他们的结束语。他的语气一贯很淡,甚至是坚定,但是今天晚上有些不太一样。窗外的寒风吹起一片悬挂在枯桠上的落叶,落叶的身躯一瞬间高高地扬了起来,但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然后根茎便随之断裂。
猎人沉默着看它飘落。
然后门被敲响了,是几道巨大的黑影打碎了惨白的月光。
※
小狼缩在床尾的阴影里,浑身的绒毛都炸了起来,低吼着看向这几位不速之客。
“少爷,您该回去了。”
为首的人彬彬有礼地说。
他叫猎人少爷,但其实看起来比猎人更像少爷,服装穿戴整齐,脸上收拾干净,行为举止得体。他和猎人同样是金发,只有眼睛的颜色不太一样,小狼喜欢猎人的眼睛,但是不喜欢他的眼睛。
“那就回去。”
猎人把伏特加扔到一旁,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陌生人的视线扫过小狼,怔了怔。
“这是您新养的宠物?”他小心地问,一边抬眼觑着猎人的脸色,“把它也一起带回去么?”
宠物?
小狼被他这句话激怒了,呲着牙,眼里凶光毕现。
“你错了,帕西。”猎人竖起食指摇了摇,“你怎么能够想着驯服一头狼呢?”
“……抱歉。”
男人沉默片刻后轻声道。
“不过说真的。”猎人的目光重新转向小狼,“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他搓了搓小狼的耳朵,“不用挨饿,也不会受冻,更不用担心病死,怎么样?”
小狼又咬了猎人一口,就像第一次见面一样。
他飞快地从床上跳下去,钻出木屋的大门。猎人跟在他身后一起跑出去,却只看到他消失在丛林中的一条尾巴。
“嗳。”
猎人毫不意外,却也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的气势登时变了。那个会在深夜拿胡子去蹭小狼皮毛的猎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腰间悬挂着猎刀的皇帝。冰蓝色的眼瞳扫过丛林的瞬间就像巡视自己的领地,眼角有金色闪过,同时一星落雪飘在他头顶。
“走吧。”
他看了一眼暗沉沉的天色,对身后的人说。
灌木里露出一双眼睛,小狼看着猎人在人类伙伴的簇拥下离开,突然扬起脑袋,长嗥了一声。
他回到木屋,踩了踩床上的棉花,盘成小小的一团,逐渐睡着了。
※
猎人不再做猎人。
他脱掉笨重的毛皮大衣,穿上独家定制的西装;剃了胡子,戴上限量生产的名表。他在晚会上搂着淑女们的腰翩翩起舞,绅士而且优雅地托着他们纤细的玉掌行礼,唯独在深夜对着一把长刀和一张相片发呆。有时候是一整晚,裹着阒寂与黑暗沉思,或者回忆,第二天继续对着其他人威风得意地发号施令。
等到他终于愿意把刀和相片塞到衣柜里不再拿出来的时候,“少爷”这个称谓也变成了“家主”。
猎人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
他又回到了那座木屋,脱掉西装,卸下腕表,拎着一瓶伏特加,看落叶与枯枝重叠。他去猎了一头鹿,尸体放在门外,自己则在屋内擦拭着那把久未沾血的猎刀。
门外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
那是一匹狼。四肢健硕,鬃毛蓬松,正围着鹿的死尸打转。他低头嗅嗅,闲庭信步,又抬头看看,露出暗金色的双目,看起来意气风发,眉间却拢着肃杀的冷意。
猎人打开木门。
隔着一道门槛,他们同样冰冷的视线遥遥相对。
同样是金色的眼睛,黑灰色的皮毛,不苟言笑的一张脸,猎人觉得这个场景实在是太久违了。他坐在床上,猎刀扔在一旁,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吹了声口哨,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某个经久不见的人类。
但其实只有年轻的狼王站在原地,四足挺立,安静地凝视着他。
在第二片落叶落地的时候,狼王终于来到他身边,轻巧地跃上那张对他而言同样是阔别已久的木床,在猎人身边盘踞成依旧沉默却并不瘦小的一团,歪着脑袋,下巴枕在前爪上。
“好久不见。”
猎人揉了揉他的耳朵,拍了拍他宽厚的脊背,这么说道。
狼王眯起眼,嘴里呵出一口寒气。
又是一年凛冬将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