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鱼问水，向马问路，向父亲打听我一生的出处。
他的脚背，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时像极了藤蔓，不同的只是藤蔓输送的是光合作用的养分，而父亲输送给我的是血与泪，还有他的散文诗。
在我扎着马尾辫上小学的时候，曾有幸看到过父亲写日记，他弓着身子坐在那小小的书桌前。满是茧子的手紧握着一支旧旧的钢笔。父亲当年很瘦，但他的钢笔字苍劲有力，每一笔一划都勾勒的深邃。
父亲只有在写日记的时候最认真，沉默且严肃地，偶尔皱皱眉，像是在执行一项庄重的使命。
前些日子整理父亲的房间时，我又翻到了那本曾被父亲视若珍宝的日记本。好奇心促使下，我打开了那本老旧的‘工作记录簿’。
日记里：
1999.06.16 晴
我的女儿出生了，见到她的第一眼，我有些局促不安，还好今天刮了胡子。她的小脸蛋红彤彤的，眼睛紧闭着，小嘴巴也抿着，不大好看。但我还是忍不住轻轻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
2000.04.05 小雨
佳佳会叫爸爸了，让我很振奋。
……
佳佳学会走路了，可不扶着她又有些不习惯了。
佳佳上幼儿园了，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孩子，不知道会不会受欺负啊。
……
听说佳佳字写得不好挨她妈妈棒子了，心里真难受。
……
佳佳得了奖状嘞，闺女真棒，希望她保持下去。
过几天结算工期，去给佳佳买个蛋糕过生日，听说她参加别人的生日吃到蛋糕很高兴。
……
今天回家看到佳佳站在家门口，一看见我就跑了，“阿嬷阿嬷，有个面生的伯伯来家了”她紧张地对母亲说。
同许飞《父亲写的散文诗》里写的那样，我读着父亲写的日记泪流不止。父亲喜欢和我聊天，总提醒我去做喜欢的事情，让我别担心家里，用功读书。
我想，我大概永远不能体会到那个只有小学文化的糙汉子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他是如何度过在工地的每一个思乡的漫漫长夜，如何面对认不得自己的女儿。我多后悔，后悔那天没能多看几眼，也许那样就能认出我的父亲，认出在外日夜打拼历经沧桑的父亲，也就不至于让我的父亲那样难过。
路过的大树就算枝叶再浓密，都不如父亲的肩膀让我安心。
在别人的口中，我的父亲有另外一个名字“黑青五”，（“黑青”在我的家乡话里用来形容粗鲁的人），而我的父亲在家排行第五。他有些偏执，总是为了他觉得对的事情死命坚持，和他人争执到脖子都红了。他总横冲直撞，也常常因此得罪别人。
但于我，他却是另一个模样。他喜欢将我举到头顶，或是让我坐到他的肩膀上逛村子。我笑得开怀，他也跟着笑，那时的日子极苦，但他笑得真切。
记得有一年，六一，他特地同老板请假，在草场上教我放风筝，我在前边跑，他在后面追。他到音像店里买了一套蜡笔小新的碟片，陪我一块儿看。一年里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寥寥无几，每一天都珍贵。十八年来，他都是我的超级英雄，把所有不可能幻化成为有可能。
我有勇气挥洒血泪战沙场，也有勇气舌战群儒辩是非，但唯独没有勇气说一声爱你。
今年元宵节的那天，父亲放工回家已经很晚了。他匆匆地吃了些饭洗了澡，吃了几粒药就到房间里躺下了。我小心翼翼地来到他的床前坐下。只见累了一天的父亲已经睡着了，鼾声与往常都不同，带着沉沉的疲惫。我试图观察他的状态，却看到他黝黑的脸上早已爬满皱纹。我的眼睛有些湿，不知是因为深深浅浅的皱纹还是那头顶上的白发。我又想起了父亲的日记本，那是他写给我的散文诗。现在的他已经背不动我了，他也不再写日记，尘封的钢笔依然躺在角落里，可岁月在他的手上写满了诗。
以前看到一句话“我选择前进，他在原地等候。我选择后退，他接住我所有狼狈。”我想，这大抵是形容我和父亲最好的措辞吧。我多害怕有一天，他的背影会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我再也找不着了。
我多渴望，有一天，他可以因我而骄傲，那时，换我为他撑起一片天。他负责健康快乐，我负责挣钱养家。
以前，父亲在日记本里写的都是我。今天，换我在日记本上写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