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个故事:雷克萨斯es260

  如果那时我23岁,因为毕业设计的原因,我来到了某建筑公司当见习设计师助理,见习嘛就相当于个跑腿的,工地上大大小小的事情,我都要亲自去处理,这一方面锻炼我自己的行业敏感度,另一方面跟上上下下的人都熟悉了,至少有个一面之缘吧。

  我的老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设计师,执业二十几年,在行业颇有建树,他有个每天上下班开雷克萨斯的女儿,今年也刚毕业,是财务办公室的出纳。其实我到现在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听别人讲叫做:月月。

  这个月月长得一弯细柳眉,真的可谓是眉目清气,有时候她戴着口罩出门办事,我们偶尔遇到,她那双大眼睛活灵活现在我身上打量着。两条细细的小腿走起路来就像是个没有故事的学生一样。

  这让我不禁想起来了韩剧《看了又看》中善男妈妈对善男班主任(男的)的第一印象:好像还没被污染过。所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大概是好多男女对双方的第一评价。这样好事便成了第一步。

  我每天跟各种各样的工人聊天,确定他们能明白我的老板的设计方案;跟甲方沟通确定他们能接受我们的设计理念;也偶尔去跟仓库的老头闲聊,暂时让我能够嘻嘻哈哈一顿。

  我跟月月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存在,因为业务毫无交集,但是就是毫无关系的人往往却是有些莫名其妙的相处方式。

  四月份某天下班的时候,月月的雷克萨斯停在生活区,车头朝里,车屁股在外,旁边两辆宝骏刚好右斜着卡住了雷克萨斯。而路面之后是一面宣传栏,就这么一辆车活生生卡在里面了。直接出来吧恐怕路面不够宽,得斜着出来。但就怕跟其中一辆宝骏擦边。

  我那天跑了一天的工地,浑身脏兮兮的,都是灰尘。从生活区的厕所中出来,准备去打卡下班,见到月月一脸无奈。刚想走,被她叫住了

  “你能帮我倒车嘛?”我刹住了两条腿,转头看着一双眼睛,波光粼粼,满是期待

  “你怎么了,倒不出来了吗?”我打量着三辆车的位置

  “嗯,”月月涨红脸说,“早上来停车的时候,旁边就一辆车。”虽然她戴着口罩,但是红润的色泽就像墨汁泼在水中般散开。

  让宝骏让开也是不现实的,我心里琢磨,谁知道是哪个工地一霸的。

  “那我试试吧,你看着后面的宣传栏。”说完便去拉车门,果然是高档车,上手的的感觉都那么的细腻。

  于是我上车,放下车窗,小心翼翼的前后左右的挪着雷克萨斯。月月在外面,前前后后走来走去,不断提醒着我,又时不时笑着。那么一辆车把整条路横跨了,堵在在工地生活区。来来往往的工人都在车的两端指指点点。

  整个生活区一共两栋房,上下两层,就跟泰坦尼克号船上送行的人一样,一栏杆一栏杆塞满,还有不时调侃的,指挥交通的,洗衣服的,嘴里叼着烟的,刚打饭回来的,肩背工具包的,还有小店老板娘,裸着上身准备去洗澡的男人,光头,秃子。

  不过及时的是,我顺利的倒出了雷克萨斯,她也蹦蹦跳跳的过来说,“谢谢,谢谢,”我都被她说的不好意思,就差没有握手致意了。

  “那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去打卡,”我笑着道。

  这种万人围观的名场面真的是难遇,长这么大第一次,她也观察了这四周的人,于是乎,她上她的车,我走我的路,看着汽车尾灯这么一亮一暗,只看到“es260”在左边拐了个弯,消失了。

  人群也窸窸窣窣的散开,就像《功夫》里围观的场面一般,以为有什么好戏看,也许还有个“切,”字在天空飘着。

  Lexus es260,这究竟要多少钱,我随手打开百度查了一下。

  29万,这是我一眼扫到的价格。

  我随即把手机放进口袋,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我在见习的路很顺利,人缘又极好,虽然每天披星戴月的工作,时不时搞得满身灰尘,工作几年后,也在工装设计界小有名气,多亏了我的老板挺我,也算是他门下比较靠谱的助理了。

  之后的故事,就像是写小说一样,我和月月结婚了,她的那辆雷克萨斯成了陪嫁车。

  开头是如果,结尾是如果,天下事哪有这么多的如果。

  月月确有其人,倒车之事也确实存在,但那个帮忙的人不是我,我只是在围观的人群之中。作为一个围观的人,想要一段奇遇,满足他所有的缺憾,他想和那个美丽的女青年有一段故事的开头和美好的结果,而那个被幻想出来的男青年,停完车,一扫围观之中的人,只是多望了几眼站在楼上穿白色T恤的工人,那个工人的背后贴着一张过年时留下的“福”字。仅此而已。

  《一生所爱》大概也是如此了“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天边的你飘泊白云外。”

  这些都是我的臆想,我成天在这片荒荒凉凉的大地上游荡着,一会去拿工具,一会去几号楼帮忙。我会特地给一个陌生人递一根烟,因为他跟我聊天了,打发了我的时间。

  但现实不会让我的日子变得更加的滋润,现实依然摆在我面前,那就是明天是晴天,气温32摄氏度,当你去试过这样的晴天,戴着安全帽,走在水泥地上,刷刷的闷热感让你的梦变得像一坨屎一样。

  工地上有个叫老龙的人,我们的dell打卡机每次打完卡会出现人名,我只记得他姓龙,湖南人,夫妻二人。老龙夫妻个子矮矮的,但是特别的勤快。

  我每次遇到老龙,总是很亲切的叫他一声“老龙”,大概是因为这名字朗朗上口吧,也是我对老龙这样的人最大的敬意了。

  老龙的微信头像是一张自拍照,看得出来是自己家里,轻钢龙骨吊顶,背景是一副迎客松,龙哥露出微微一笑。

  这样的家庭值得人尊敬,因为他们的所有存款都是靠自己力气挣来的,他们年底把钱带回家,给家里装修,供孩子们读书,自己苦点累点都没有关系,只要家里好就行。

  这大概也是这几十年社会的缩影了,那些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可能唯一的希望都是孩子,家庭,一代传一代的故事,勤勉努力。

  我跟老龙夫妻仅此一次的合作,是在一次加夜班的过程中,那天我的搭档国字脸去干一件比较紧急的活,剩我一个人了,没人带,我想既然已经打了加班卡,就跟老龙他们吧,顺便看看预埋给水管怎么操作。

  果然,老龙在两层铁架子上,拼命地拿着电镐往顶层打膨胀螺丝的洞,砰砰砰的声音不绝于耳,夜晚加班的灯需要自己找好,那一溜小麻雀光没啥力度,倒是让我看到了无数粉尘飘散在光之所在处。

  老龙的婆娘,也是个短小的湖南妹子,穿着宽大的裤子,我那时还算一个陌生的面孔,她不知是害羞呢,还是不善于与陌生人聊天呢,从来没有对视过我的眼睛。也许天太黑了吧。

  这婆娘,窸窸窣窣的在量满地的一堆PVC管,大小口径不一的白色水管在她手中,简直像孙悟空耍棒子一般,她蹲,管子就被划一道,她起,管子就被切一段。磨光机在黑夜中像焰火一样,闪过灿烂的一道一道细碎的星光,在空中划弧。

  我给这婆娘递过去一支记号笔,因为我看她干活是麻利的,但是连基本的工具都没有,她是直接用指甲在PVC管上做记号。

  “用记号笔快一点,”她很开心,接过我手中的记号笔,继续低头给架子上的老龙准备材料。

  “张工,给我切一条75的螺纹杆”,老龙在顶上喊道,穿过磨光机发出的尖锐声音。

  “一条75,两条80”他补充了一句

  “好嘞,”我四下寻找着螺纹杆,也是被带动的干活气氛激起,卷尺一量,麻利的站着用磨光机切好。

  “老龙,昨天我看到9号楼有两支LED的日光灯,没啥用,我给你去拿一支过来用用”我对着已经下架子的老龙说。

  “张工,那个是没人要的啊。”老龙的发音真的像极了是龙的沉闷,但如此清晰。

  “对,嗯,反正没人要,放在那里也没啥用,你这灯太暗了,”

  “没人要么,你给我拿一支来。”他似乎也不关心灯暗不暗,有一撮光就可以开工似的。

  老龙用的灯是我们普通房间里的LED吊灯,亮一圈,最多2米的能见度。

  “那我给你去拿来用,”说完,我便消失在黑暗中。

  我也算够笨的了,安全帽上的头灯,找不到弹性灯绳,我用胶带贴合,绕上几圈。我见过更加奇葩的头灯,用自攻螺丝把帽子穿孔,直接给固定了。还有种头灯,是江西光头强发明的,他把头灯搞成了天线宝宝模样,用易拉绳接上三段,也没给多余的剪断,就晃在那里。

  那晚,是我做水电最像电工的一次,至少给别人用串联接了一盏灯,圆的一圈灯,加上竖的一条灯,老龙的夜班瞬间通透,亮多了。黑暗中,像过年一般的气氛。

  老龙的加班灯在后来我又修了一次,因为LED的细线断了,老龙想修,结果剪多了。

  我刚好那天经过老龙干活的地方,便又鼓捣了一阵,接上,又亮了,缠上了几层的胶布。可得意了。临走还说了一句“老龙,线再断,我可就没得法子,找谁都没用了。”

  从此,我也名正言顺的在老龙的口中成了“张工”。

  我曾跟别人打趣道,工地三年,老母猪赛貂蝉。确实如此,一天到晚,你最多可看的是男人们,这些有故事的男人们。皮肤黝黑,抽着烟。

  我听到无数无名小卒顺势而为的故事,也听过飞黄腾达的老板们破产还债的故事,但是都不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只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

  老王,是江苏淮安人,他皮肤不黑,还有点白,我有次打趣道“老王,你年轻的时候皮肤也白吗”

  “我年轻的时候皮肤也白,现在不行了,现在都是老皮了。”

  往往这些时候,我们都笑着像一个孩子似的。

  老王本来跟退休的妻子在家里活得很滋润,本身也是小包工出身,多少有点存款够养老,两年前,他在家附近承建了一个工程,总包老板是诸暨人,老王深得老板赏识。

  “你们那边的那个诸暨老板,把所有的材料进货,叫人干活的事,都让我一个人全权代理。”

  于是乎,那个工程,在老王的辛苦照料下,拔地而起。工厂也顺利开工大吉,但干过工程的人都知道,工程款是不可能每月全额发的,还有五十万工钱压在年底。

  本来嘛,到年底发完就可以了,但是这个诸暨老板从淮安回来后,又在诸暨本地接下了一个工程,可人有旦夕祸福,诸暨这个工程变成了烂尾楼,因为断了现金流。于是乎一环扣着一环,没了现金流,所有的承诺都发霉了。

  老王这个冤大头,作为一个小包工,工人是他叫的,工人其他人不认,就认准老王给工钱,老王也是愁闷,虽然找得到这个诸暨老板,但是三句离不开“真的没钱”。

  “后来怎么样,还钱了吗?”我问到

  “还个屁,说是水泥的钱他去给,就五千块钱尾款,后来我问人家,人家说没给过。”

  到处承诺,最后,承诺到处发霉。

  “我后来去他诸暨的家里,他住的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你应该知道你们诸暨的房子”

  “对,老板都是小别墅。”我回答

  “他家里那个不锈钢栏杆,都被砸弯了,围墙被挖掘机挖了一个洞,房子的玻璃全部砸破了,那些讨债的人直接冲到他家里,把他的那辆新买的奥迪a6直接开走抵债”

  “这么凶”我惊愕道。

  “那我没办法,他后来告诉我,他不是亏在我们淮安的,是在诸暨这个工程上败了的,他在我们淮安挣的钱买了两辆车,一套房,我没办法,只好把我老婆的退休金二十来万,加上一些存款,又从别人那里借钱,先把来跟我要债的人钱还了,光还工钱就还了五十万。”

  “我差不多到年底,把从亲戚借的钱还了就行,也就差三万块了。”

  “这个人后来来过我们工地,跟老吴他们认识,但是我明确跟老吴讲”老王还是很激动

  “不要让我跟他在一起干,搭档,不然我第二天就回去。”老吴就是我口中的阿杜

  “马勒戈壁的,什么人,这种人,谁还跟他合作,”老王很气愤,“他还想在我们这里包工,来了四天,住了三晚就走了。”

  老王算是为了还钱,最有信义的代表了,骨头挺硬的,像一根顶梁柱,还了人家的钱,自己再吃苦,做点苦力钱,互不相欠,也不落进下石。

  我问老王怎么不打官司,报警什么的,老王告诉我,“说到底,这钱是公安局还是法院还?”

  在这个工地上,我想,老王和老龙是我心中的正经人吧。

  那些年轻时候的梦,多数是不堪一击的五彩缤纷的泡泡,禁不起生活的压力,一受力就会破碎,而我们还沉浸其中不忍戳破。老王的梦是安度晚年,我想这个梦应该是最真实的,最牢靠的,因为老王已经把这个梦建在了牢固的生活地基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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