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砰”地一声，门像是要爆裂一般发出怒吼，门里的老李和门外的小李都吓了一跳。邻居老王探出头来，笑容里都是询问。小李讪讪地笑了一下，说刚刚风有点大，把门吹上了，她就出去买点菜。小李脸上还是通红的，看得出是情绪剧烈波动的结果，她定了定神，下楼去了。
小李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了，这个城市靠着东海，常年潮湿温润，这里的姑娘媳妇说话轻柔绵润，做事文雅细致，可见这里的风水是不错的。不过小李的脾气却日益渐长，年轻时对丈夫也说几句软话，现在不冷嘲热讽就算不错了。小李私下里也翻过不少关于更年期的书，也和知心的朋友讨论过自己的脾气，别人都笑她杞人忧天，这离四十还远呢，和更年期怎么都搭不上边。这两天，老李从老家过来，小李觉得自己的更年期肯定是提前了。
走到门口，小李看到保安对她笑，她一脸愤恨。小李住在这个小区这么多年，按时交物业费，能自己动手的绝不麻烦物业，长得也如同微信群里千年隐身的隐形人，保安换了一茬又一茬，估计也没有几个认识她。这个保安对她笑，小李默默地念了一句，肯定是看到老李提回家的那些菜了。
那都是些什么菜呀！青菜的叶子黄得和秋天的无患子叶子一模一样，做标本倒是不错。还有那鱼，晶晶亮亮闪着粉红色光泽的水晶鱼，鱼肉实沉，在海鲜里这种鱼本来就属于下乘，关键是鱼的眼珠子都白得如同蒙上了一层灰，估计这鱼是冰了又化了，化了又冰了，好几天没卖出去。这都让老李给捡回来了。
老李是小李的老爸，前两天刚到小李家来。来之前，老李反复对小李说，自从上次他从小李家回去后，每天夜里回想着小李家的地理位置，他对小李家周边的环境了如指掌。小李说，爸，你都八年没去我家了。老李就一脸严肃地说，八年，难道你家的房子长翅膀飞走了不成，房子没有脚，街道也没有脚，你放心，我去你家，去哪里都没有问题。
老李来了，带着枝头刚摘下的蚕豆，地里刚挖出来的土豆。小李说，爸，我们也不能光吃这两样呀！我们上班去了，你在家有空的时候就去菜场转转，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就买回来一点。丈夫把小李拉到一边说，你爸来了没多久，让他去菜场合适吗？小李说，这你就不懂了，人老了，也要让他有存在感，要不然他一直在家待着多无聊呀！丈夫不说话了。老李在边上忙不迭地说，好！你俩就放心去上班吧！我买菜是一把好手。当年我和你妈开小饭店的时候，我买的菜又新鲜又水嫩，价格还便宜。
小李看老李的嘴角上扬了，拉着老公去上班了，边走边说，你也别太当真，我爸说的就最后一句是真的，他买的菜便宜。
老李兴冲冲地出了门，到了路口，就有些茫然了。小李反复交代，顺着路一直往前走，过两个红绿灯就是菜场，那天晚上还缠着他遛弯，特意带着他去了一趟。可是街上车来车往的，白天的街道和晚上完全不是一个样子。他说的熟悉只是说小李家在小区里的哪一栋楼，出了小区，这四通八达，南北通衢的，怎么能不叫人迷失方向呢！
老李又折回小区，再向保安确认了一下路线。保安问清楚了情况，就给小李打了个电话，确认是否可以让老李一个人去菜场。小李的脸上就挂不住了。同事在边上听到了纷纷建议，让老李发个定位过来就好了。只有小李知道，老李虽然用上了智能机，可惜手机在他手里作用真的非常纯粹。老李连短信都不会发，更别说微信了。怎么发短信，当年小李教了老李三天三夜，老李愣是没入门。后来微信流行的时候，父女俩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这事了。
老李打听了几个行人，核对了几次头脑中的地图，总算到了菜场。在菜场没转悠多久，想着回来还要好一会，就往回走了。
小李回到家，看到老李买的这些菜一肚子气，恨恨地说了声，爸，我再去菜场看看。
（二）
小李在菜场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几次撞到了别人。有一次碰到了一个大肚婆，年轻的准妈妈赶紧往边上躲，人家的丈夫差点就冲上来动手了。小李连说了几句对不起，总算把魂从太虚之中拉回来了。
小李打起精神走到海鲜摊上。现在是禁渔期，也没有多少新鲜的海货，只有大长脸盆里的青蟹看着不错。掌柜的说，现在鲜货都涨价了，这青蟹就数他家的最活，价格最低，一百二一斤。为了证实当家的话，几只蟹在红色的脸盆里横行了几步，只可惜最威武有力的鳌头被深红的纤维绳绕了一圈又一圈，大将军的威风没有显摆出几分。
小李看着纤维绳，不禁皱起了眉头。这纤维绳被水浇得不能再透了，螃蟹横行的那几步，都使纤维绳渗出些水来。前些日子网上传播的螃蟹注明胶的小视频，一看就是假的。增加螃蟹的重量，还有比多缠两圈纤维绳，多浇几遍水更简单的吗？注明胶，费时费力，螃蟹还有死亡的风险，一旦螃蟹死了，价格就一落千丈了，死了过一个晚上，估计倒贴也不会有人要了。哪有那么愚蠢的商家为了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重量增加风险。这纤维绳，浇了水，一只螃蟹少说也可以增重二两，无良商家呀！
小李的目光又扫了一遍海鲜摊，目光所到之处，一无所获，只好低头挑螃蟹。挑了一遍，小李绝望地发现，卖的永远比买的精，肥一点的蟹附加的纤维绳成比例的增加。不过一看到边上翻着白眼的水晶鱼，小李就毫不犹豫地挑了两个肥嫩的螃蟹，一过秤，一百七十五块。这一百七十五块里至少有60块是纤维绳的，小李又默默地念了一遍鸡汤文，一个人的价值取决于和谁在一起。
小李又挑了几样时鲜的蔬菜，准备往回走，忽然看到一群人围在一个肉摊边上，四周的人流明显有往那里集中的趋势。根据多年买菜总结出来的经验，这时候不需要知道理由，不需要进行逻辑思维，当机立断，即刻加入包围圈才是正确选择。正如资本投资一样，机会来临的时候必须果断出手，否则失去先机便被淹没在时代的浪潮中。小李凭着本能迅速加入了包围圈。
原来这家肉摊正在售卖野猪肉。这年头，野生的就是绿色、环保、健康、无添加的代名词，再加上野生动物矫健的身姿使得现代的小市民有精神上的寄托，山珍野味被捧上了天，谁也不会去考虑野生动物也有生老病死的时候。小李本来也没有非买不可的理由，可是现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已经水泄不通了，她占着内一环的优势，不出手实在对不起自己，对不起群众。
小李汗流浃背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眼镜被挤掉两次，鞋子被踩掉一次，她拎着两斤野猪肉，在一群人艳羡的目光中从菜场退场。
（三）
老李一眼便看出来是野猪肉，咕哝着说，这野猪肉有什么吃的，肉糙，煮不烂，还有一股子骚味。小李说，爸，这还是我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才买到手的，你就别嫌弃了。
老李说，当年，我空手捉过一只麂子，麂子肉才鲜美呢！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秋天，那时候老李还没有成为老李，才三十出头。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太阳毒辣得很，林间没有一丝风。年轻的老李在山脚下的一块地里锄地，时光带走了少年的青涩，还没有刻上沧桑的痕迹，那时候的老李身材挺拔，浓密的黑发又粗又硬，一根根在头上立着，剑眉星目，脸上的皮肤因为汗水的滋润泛着健康的光泽。村子靠山，地都是在山脚下依次开垦，把树林的范围逐渐缩小。老李的这块地在树林的最边缘。有闲的时候老李也会用锄头在树林子边上刨上两刨，地就渐渐变宽了，原先只能种两畦玉米，现在种三畦都很宽松，老李再努力一下，就可以种四畦了。
靠近地的树林并不浓密，越往山上走，树林越浓密。树林浓密了，野猪就有了生存的空间，野猪没事就出来在地里掰个玉米，拱个番薯。老李的地最靠近树林，自然受害最深。饶是如此，老李还是对他的地寄予厚望，地里产出的多少，家里的生活就能改善多少。
老李一锄头下去，树林里好像有些簌簌的树叶声。老李赶紧停下动作，也不动身子，只把一双晶亮的眼睛向树林深处看去。在绿叶的掩映之中，好像有一个灰褐色的影子，看身形肯定不是野猪。老李盯着那个影子看了一会，终于确定那是一头麂子。地被开垦平整后，位置会比山坡矮一些，老李在的地方和麂子就隔了个半人高的位置，老李像是躲在战壕里的猎人。
麂子那是树林中最灵的动物，平常吃个草都要抬起头来看三看。老李不敢动，慢慢地蹲下去，怕被麂子看见了自己。论跑步，麂子在这丛林里可是身轻如燕，几乎没有对手；论敏捷，村子里的青壮年一起来合围，麂子也能找到破绽逃出包围圈去；论机警，麂子是出了名的胆小，看见个野兔都撒腿就跑。可是这麂子让老李看见了，老李绝对不会就此罢休。
老李缓缓地直起身，探出头去看了一下，麂子背对着他，正向前方看去。老李顺着麂子的目光看去，那里的树木更稀疏一些，中间空地上有丰茂的青草，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离开了树林，麂子就更难捉了。老李默念了一句，依旧蹲下去。
这次老李蹲下去的时候看到了一堆菟子丝的藤，菟子丝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攀援到树上也就算了，一旦蔓延到地里，地里的农作物就别想安稳生长。因为老李的地在树林的边缘，老李和菟子丝的争斗从来没有停止过。这天，老李就割了一大团菟子丝堆在地边。
老李一下就有了主意，这不是现成的网嘛！老李隐蔽在地上编菟子丝，不时探头看麂子，有一次麂子好像发现了他，耳朵机警地竖了起来。老李瞬间石化，身上的汗毛都不敢竖一根。一只不知名的鸟飞来，停在老李的头上，屁股一撅，一团白中带灰的粪便落在老李的肩上，老李依然不为所动。麂子看着鸟儿停下来又飞走，眼珠转了一圈，又底下头去吃草。
菟子丝网完工了，下一步是将这些网放到树与树之间。老李猫着腰，走一步停三步，眼睛盯着麂子不敢有半分走神。若是麂子抬头，老李就低头。若是麂子低头，老李就行动。网要系在树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有风吹草动，麂子早就逃之夭夭了。老李瞅准机会将临时做成的网小心翼翼地放在不同的地方。
现在需要打草惊蛇了。老李算准了方向，只要他在麂子对面的地方出现，麂子受惊，向这边树林逃跑是大概率事件，这边的树林了放了那么些网，只要有一个能绊一下麂子，他就有机会了。
老李的眼睛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眨一下，干涩得不得了，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全身的肌肉僵硬。麂子还在悠闲地吃草，不时地抬头四处观望。还有两米，老李就能潜伏到麂子的对面了。忽然一只兔子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麂子受惊，四蹄张开，跃过草丛。
老李的计划眼看就泡汤了，老李急了，随手捞起一样东西向前扔去，期望挡住麂子的去路。那东西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老李定睛看去，竟然是一条黑白相间的银环蛇。麂子果然受了惊吓掉头向老李跑来。
麂子像一阵风一样经过老李，老李只看到一个灰色的影子，赶紧跟着转身。麂子被突然出现的老李吓着了，转了个圈，朝树林里奔去。老李撒开脚丫子跟在后面。这样的奔跑比赛毫无悬念，距离瞬间就被拉开了。只要眼里还有麂子的影子，老李就不会停下脚步。一人一麂的追逐惊动了林子里的各种小雀，野兔，一时间，林子里鸟飞兔跑，慌乱成群。
麂子的慌乱尤甚，左边飞奔的兔子让它转向右边，右边惊起的鸟群又让它转向左边，麂子的路线毫无章法。麂子的前左脚被老李的网绊了一下，只好用前右脚去跺左脚那些牵牵绊绊的菟子丝。
老李从后面跃起，整个人在空中展开，两只手努力向前伸，像一头凌空捕食的豹子，线条流畅，身形优美。落地的时候，老李的左手正好够到了麂子的左后腿。麂子被钳制住一条腿后，挣扎不休。老李身体落地后，左边的裤管发出刺啦一声，大概是压在地上的碎石上，鲜红的血慢慢渗了出来。老李咬了一下牙，左手一使劲，麂子被拉近到身边。麂子虽然性情温顺，到了紧要关头，也使出了撒手锏。麂子的右后腿拼命地蹬呀蹬。老李的脸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抓痕。
（四）
爸，这事我记得。小李接着话茬往下说。
那天下午，太阳离山头还有三尺高，傍晚的太阳失了些火力，多了几分柔和。小李坐在家门口看着小伙伴跳皮筋。
忽然有人大声地叫着小李的名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快去，快去，你爸打了一只麂子回来！”说的人一脸兴奋，满脸通红，眼睛闪着光芒。没等小李反应，又匆忙跑去别的地方报信了。小李回过神来，赶紧往村口跑，跳皮筋的连皮筋也不要了，一起跟在小李后面跑。很快，跳皮筋的就超过了小李，小李又急又气，几次差点摔倒。
老李用锄头扛着麂子的形象是多么光辉四射呀，那个下午是小李整个童年中最大的荣光。小李还不到老李的腰高，小李第一眼看见老李的左腿流着血，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老李看见小李哭了，就笑了起来，用一只手将小李抱起来。这下，小李的头就越过了爸爸的肩膀，她可以看见那只麂子的前后两只脚分别被菟子丝绑在一起，麂子的眼睛黑乎乎的，和小李对视着。小李转过头来，看见爸爸脸上一道道的伤痕，就伸出手去摸爸爸的脸。小李的手刚抹了眼泪，湿湿的，触到老李的伤痕，老李咧了咧嘴。
“爸爸，你是不是很痛？”小李的声音还带着哭腔。
“不痛不痛，囡囡真乖！晚上我们吃麂子肉！”老李看着粉粉嫩嫩的女儿，一边说，一边又笑起来。
老李的好心情感染了小李，小李也笑了，又去看锄头上挑着的麂子。
小李在爸爸的怀里感受到了英雄的待遇。跳皮筋的小孩前呼后拥地跟着他们，还有越来越多的孩子加入这个行列，后来的很自觉地按照顺序排着队伍。到家门口的时候，爸爸把小李放下来，
老李早被妈妈迎进门去了，妈妈一边嗔怪老李的鲁莽，一边笑意盈盈地让老李去换衣服。麂子被放在门口。小朋友们都在四周围着，不论比小李高多少的孩子都羡慕地看着小李，等候小李的安排。小李默不作声，她实在没有这样的经验，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大孩子站出来，建议大家排队摸一摸麂子，然后征询小李可不可以。另外一个孩子说，我们用石头剪刀布来决定谁能先摸麂子。有一个女孩子说应该让女孩子先摸，也有人说自己和小李关系好，应该有优先权。一群人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彼此针锋相对，唯独对小李客客气气，不敢有半点不敬。
后来，小李决定还是按照时间先后排队。小李奶声奶气的话刚说话，人群就迅速地散开，排成了一队。小李就站在麂子边上，孩子们依次过来摸一摸麂子，无一例外每个人看小李的眼神都是羡慕的。
那一天的晚饭特别晚，也特别热闹。老李把麂子收拾干净，妈妈做了丰盛的麂子宴，老李把要好的亲朋好友叫来，在酒席上，老李就把捉麂子的过程说了一遍，很快全村的人都知道老李是怎么捉到麂子的了。
然后，不停地有小朋友过来问小李。有人问，你爸爸真的把银环蛇当武器了吗？银环蛇毒性很强，你爸真厉害！也有人问，你爸真的是靠跑步追上的吗？那得跑多快呀！如果有人提出质疑，不用小李开口，早就有人出来斥责那人了。怎么不是真的，你看麂子肉都上桌了，我们家还分到了一碗，可好吃了！
（五）
原来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呀！老李感叹道。
小李刚刚说的时候脸上还洋溢着幸福的光芒，听老李这么一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然后又说，爸，那时候，也没什么健康理念，你说你腿上那么大的伤口，脸上被麂子踢出那么多道伤口，也没想着去打一下破伤风的针。
老李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下去。小李看着老李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目光中多了一丝感伤。老李坐直了身体，想用手抚平薄外套上的褶子。
忽然，房间里的报警器响了起来。“依——呜——依——呜——”的声音像是要贯穿人的耳膜。
“是火灾报警，爸，快走！”小李当机立断。
老李听了这话，人已经在门口开了门，拉着小李飞一般往外跑。小李穿着拖鞋，出门的时候绊了一下，脚扭了。老李二话不说，背起小李就走。
“爸，爸，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小李急了。
老李一言不发，脚步飞快。背上的汗很快就渗出来了，喘气也重了起来。
小李说不出话来了，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一下子就回来了，皱巴巴的外套下面依旧是那个童年的父亲。
小李的电话响了，是丈夫的电话。“小李，这是消防演习，你们不要紧张！”丈夫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沉稳。
老李和小李已经来到楼下，物业的人看到父女俩的样子，都有些好奇。往常的话，小李肯定把老李拉到一边去了，这一次小李不再躲躲闪闪，说：“刚才我脚扭了，我爸心里着急，就背我下来了。”这时丈夫也下来了，赶紧说：“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众人都笑了，有人问丈夫：“你家做的什么肉呀！香气都飘到这儿来了。”
小李热情地看着老李说：“爸，什么肉都比不上你以前弄的麂子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