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里有个樵夫,日日上山打柴,带到镇上卖。
这天,樵夫在集市里卖掉了最后一捆柴,转身正要收摊回家,却撞上了满眼的茜纱罗裙。
“这位大叔,你这柴,可是取自云峰山?”
眼前的姑娘娉娉婷婷,声音如清泉溅玉石,手中拈着一条细枝轻轻晃。
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樵夫心想。
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答应了带姑娘进山。
“姑娘,山里艰险,你这样娇养的女孩儿去不得呀。”
姑娘牵起裙角,轻灵地跳上丈长的一块巨石,居高临下地冲樵夫一笑:“大叔,带路吧。”
二
月光清冷,照在脸上似有凉意,周执睁开眼睛,感觉血腥味割过鼻腔。
当他能活动手臂的时候,从自己身上掀开了老赵。
老赵背上的长枪树立着,从他胸前透出来,枪头染的是周执的血。
他曾经骂老赵死老头子,如今可见一语成谶。
转头看向城池的方向,几点火光。近处,扬州四月路旁,落花和着深褐色地泥土。
周执捂着肚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踩着血泥,一路向与扬州城相反的方向逃去。
三
姑娘说她叫阿九,去山里是寻人的。
“我有个叔叔住在云峰洞里。”她说。
樵夫仔细想了想云峰洞的位置,那是他很少涉足的深山。上一次跟着经验丰富的老猎人踏进那方林地,已经是十几年前。
“九姑娘,你莫哄我,那山洞偏僻艰险,你怎有个叔叔住在那里?”
阿九不理他,反问樵夫:“大叔,你在山里打柴为生,可曾遇过大虫么?”
“倒是少见。这片山向西绵延不绝,大虫应该还在更深的地方吧。”
阿九听了只是一笑,又不说话了。
他们走到了樵夫日常活动范围的最深处。
“九姑娘,你若去云峰洞,还要顺着这山谷往下走,要是遇上溪流,顺流走,直走到一片断崖下头……”
樵夫望着阿九睁大的眼睛,说不下去了。
“九姑娘,我看着你不像一般的姑娘,家世来历也奇怪,兴许是有本事进山的。”
“大叔说的是。”
阿九又笑起来。
“可你毕竟是一个姑娘,”樵夫加重了语气,“你若执意要去,我与你一起,也好照应。”
阿九歪头想了想,却问:“大叔,你既知我不是一般人,就不怕我是山精鬼怪,把你骗进深山吸了精气去么?”
樵夫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里对阿九的话信了几分,有点慌。
阿九微微一笑,说话声音清泠似水。
“大叔,阿九多谢您了。”
她肃容正身,冲樵夫盈盈一拜。
四
周执不敢走官路,他在夜色的荒野里辨别着山峦的形状,一路向着山地蹒跚而行。
天色微明之际,周执把自己藏在了山脚一个洼地里。
他昏沉睡了一天,没有人来。
再次醒来时,暮色四合。伤口草草扎裹,此时痛得要命。周执浑身发冷,强撑着把周边的枯叶杂草往身上埋,心想或许就死在这里了吧。
草丛中有什么突然一动。
仔细看去,有点像猕猴桃。
是什么野兽吧。周执昏昏地躺着,想着自己曝尸荒野的场面,又睡了过去。
五
阿九最终还是一个人走了。
樵夫看着她轻巧的背影没入山林,心想自己多注意一下,许是能迎她回来。
七天之后,樵夫一面想着或许阿九早已趁夜离开,一面踏上了去云峰洞的路。
一路山回路转,伴着溪水潺潺。
当樵夫能看见山洞正在眼前的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去溪边掬水来饮。
等等,这不是溪水,这是……酒?
还是后劲够大的酒……樵夫想着,醉倒在溪边。
六
耳畔叽叽喳喳,身上有稻草的味道。周执动了动手指,心想自己好像还没死。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耳畔的声音停了。
睁开眼睛,自己躺在一堆软和的杂草枯叶里,目之所及有几只猿猴,其中一只小的,脑袋像个猕猴桃。
身上的伤口盖了揉碎的草叶。
养伤的日子很长,周执几次高热昏过去。猿猴们时常送来果腹的山果和外伤药草,除此之外做不了更多。
每昏迷一次,对惨烈往事的记忆似乎就淡了一层。
山洞岁月久长,风敲叶,虎啸山,送食物的猿猴周执已经认熟了。
直到有一天,周执恢复到有精力绕着容身的洞口走几步。
小猕猴桃送来了果子,紧随而来的两只成年猴子,抬来了一柄剑。
寒光湛然,光若沃雪。
山中虎患,猿猴深受其害。
救命之恩,杀虎为报。
周执就这样在山中生活,餐风饮露。他熟悉了虎啸腥风,能辨朝霞暮雨。
那些狂歌痛饮的日子,并肩征伐的日子,战火纷飞,浴血城池,都成了久远的梦境。
自己也许已经在仙境了吧,周执有时候想着。
直到有一天,一个声音如清泉溅玉的女孩子出现。
七
樵夫做了个梦。
梦里他不是樵夫,他是个士兵。
有个姓周的新兵蛋子在他手下。小伙子长得好看,他觉得自家妹子应该会喜欢。
他本来与妹子相依为命,在扬州城的巷子里酿酒为生,赵记梅花酒,扬州城一绝。
有一天听说山海关破了。
来自北地的难民涌进来,带着可怖的传说。
粮食短缺,粮价疯长,酿酒的日子过不下去啦。
把妹妹托给邻家大娘,他投了军。
后来城破了。
他倒在马蹄扬起的尘土里,脑海里闪过妹妹的脸,身下护住了刚入伍的周姓小兵。
活着,他想。
谁不想活着。
八
阿九说她姓赵,受故人所托。
她给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人带来了一坛酒。
“几十年没有尝过酒味啦……”
老人笑叹。
阿九看着他醉而复睡,把剩下的半坛酒倒进了山溪。
“周叔叔,该醒醒了。”
九
樵夫一梦醒来,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有深深的不甘,却又记不得分毫。
他环顾四周,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进如此深山里来。
柴刀跌落在身畔,他捡起来,一头雾水地踏上回家的路。
身后传来一声悠长的猿啼。
十
周执睁开眼,看着东边的天光,和西方城池的火光交相辉映。
老赵依然伏在他身上,周围是湿润的泥土,有暮春的残花飘在他脸上。
他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死去,他还年轻,该有很长的一生。
老赵还曾说过,要请他喝自家酿的梅花酒,他家妹子亲手酿的,扬州城一绝。
天色越来越亮了,周执睁大的眼里,却映不出亮光。
远处城墙上,有面目模糊的人头在风里晃动。
番外
此时山洞里空无一人,几张虎皮堆在石床上。
一只老猿猴捧着果子进来,抓了抓很像老猕猴桃的脑袋,找不到想见的人。
石桌上一只空酒坛。
洞口遗落半枝腊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