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刚记事的时候,就在爷爷奶奶家的院子里生活。院子在太原的一座小山包下。
因为不是独生,怕被人举报,爸妈带着姐姐在距离我6公里以外的地方,每周末来看望我。
那时,奶奶还年轻,不到六十。
奶奶是县城里的千金,大户人家出身,经媒人介绍嫁给了农村地主家的独生子。淳朴中带着一些独立和傲慢。
独立是从不占别人的便宜,傲慢是从不和农村人说长道短。
那时,奶奶有一头黑发,很精神,硕大的院子里追着我出出进进。院子里有一座山,经常爬到山顶看着院子里的奶奶担心的张望。到了饭点,无论家里有多少人,我总是能吃到第一口肉,那时生活很拮据,茄子上边的把儿不舍得扔,我把它叫鸡腿,一锅烩菜里的“鸡腿”,自然也全是我的。因为不是喝母乳,见天的蜂蜜水和白糖牛奶使得我牙齿很是糟糕,咬不动炒大豆,奶奶就一个一个嚼碎了喂我。天气一凉,奶奶就会架起家中的火炉,坐在一个木头做的高板凳上用乡音唱各种她自己编的儿歌哄我入睡,有时编不上来,就唱各种声调的“噢~噢~噢”,下雪了,怕我冻着,不让出院子,让我在家里的洗脸盆里撒尿。
那时,我被奶奶惯的一点不像样子。五个姑姑见了我也是敢怒不敢言。谁敢对我有什么不友好的表情,我都会添油加醋地告诉奶奶,看着奶奶当着我的面批斗完他们,我才会满意的停止假哭。
奶奶不爱出门,每天都是爷爷背着我上街买菜、打牛奶。爷爷是个很小气的老头,上过战场、当过工人,知道活着有多不容易,知道钱有多难挣。自己什么都不舍得吃,新衣服就更不用提。但是我总是能在爷爷的背上吃各种各样的零食,回家之后,就听到爷爷和奶奶说,菜又涨价了,涨的价格恰好就是给我买零食的金额。那时候,我就觉得爷爷真可爱。
6岁,我被爸妈接回家上学,每到周五,我就按捺不住,急着让我爸带我去奶奶家,离奶奶家1公里远的时候,我就开始小跑,离家500米的时候,我就开始叫奶奶。那时的我,很享受奶奶小跑着出来迎接我,更享受爷爷奶奶给我在衣柜顶上留着的他们舍不得吃的各种水果(那时亲戚和周围邻居的孩子多,放在地上,肯定是留不了一个星期的)。我经常能吃到发黑的香蕉和潮了的饼干,回想起来,那是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拥有的美食。
上了学没多久,奶奶就跟着退休的爷爷搬回了大同老家,还在村子里盖起了新房。
282公里对我来说,是天涯海角。
那时候没有电话,想他们时,我就会写信,小学生的水平,词语实在匮乏,不到一页信纸,8毛钱的邮票,村里大队喇叭里吆喝爷爷名字,奶奶小跑着去取信,再找识字的邻居读,这就是我的思念。
每次写信我都会哭。我总是盼着假期的来临,我那时和我爸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想回老家。
爷爷奶奶都是有骨气的人,凭借一己之力,将老院子换了新面貌,他们说,花别人的钱都是债,迟早需要还,还是花自己的踏实。那时,很多人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在农村盖房子,而不在城市里买个楼房,现在我懂了,他们在坚守老祖宗留下来的那点家业。这是他们的信仰和成就。
或许是因为寂寞,或许是为了给子孙积德,原本就信仰佛教的奶奶,拉着爷爷一起,在农村那片封建迷信极好宣传的土壤里“走火入魔”,每天上供、打坐、磕头,成了他们最大的精神食粮。
烧香拜佛也成了我回老家的主要工作之一。
膝下儿孙满堂,却不在身旁,这或许是最大的悲哀。
五年前,奶奶查出了胰腺癌。晚期。
切除之后,去北京看了国医,整锅整锅的喝中药。爷爷的腰间盘突出也愈发严重,75度弯腰才能正常走路。
而我,始终没有意识到这有多么可怕。
我只是认为,生老病死,都会来的。虽然会难过,但是不自责。
直到前两年,新婚之后,我带着老婆回老家,看见奶奶站在家门口对着空中呲牙咧嘴,我问她干啥,她说,吓唬蚊子,把蚊子吓跑了就不会进家咬我们了。老婆说奶奶真可爱,我说,奶奶老了。从那以后,每一个小长假,我都带着老婆回去陪他们。
甜蜜的负担今年,奶奶半个月没有大便,难受到实在受不了了,给我爸来了电话,我看了检查结果,百度了一下,症状很不好。
没多久,奶奶开始糊涂,好强的性格让她几度自杀,不是生无可恋,是牵挂的人太多,让她痛苦,这只有我懂。
从前从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奶奶开始黏人,而繁忙的工作和孩子的出生,让我无暇顾及老人。我爸和五个姑姑尽自己的所能陪着她。糊涂了的奶奶可能会打他们、骂他们,姑姑们和我说,你奶奶真的糊涂了。
我也以为奶奶真的糊涂了。因为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很多人,忘记了很多道理,忘记了很多人情世故。
可是,他却没有忘记我。
此生忘不了住在姑姑家的奶奶给我打电话撒娇的声音,她说,奶奶难受得不行了,带奶奶去医院吧。
我的孩子还不会说话,我不知道是不是孩子和父母就是这样撒娇,我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是不是就这样和奶奶撒娇。
折腾得跑了好几次,甚至有时会冒出念头,人老了真是负担。
可是,老婆的话让我再也无法麻痹自己,她说,我愿意对你的爷爷奶奶好,因为我感恩他们抚养你的那些年。
那些年。
那些年,我最喜欢和爷爷奶奶睡一个被窝,听爷爷给我讲故事;
那些年,我最喜欢奶奶给我做的蒸鸡蛋。
被我尘封了的那些岁月一一在我脑海中涌现出来。我在老太太的臂弯里睡过多少觉,我在爷爷后背上尿过几次尿,我把因为打我骂我被奶奶骂过多少次,我都不记得了,但是,这些,哪怕是一次,我都没有给他们做过。
现在,奶奶头发已经全白了,82岁,爷爷步履也越发的蹒跚,89岁。
夜深了,我就想抱抱奶奶,告诉她,别怕,我还在。就像她小时候抱我那样。
夜深了,我就想给爷爷洗个脚,告诉他,你养我小,我养你老。
伟大的不是爷爷 奶奶,而是他们的爱,我想要延续这份爱,给他们,给父母,给我的老婆和儿子。我想,这样爷爷奶奶才会最高兴吧。
如果这是负担,我想,这是再甜蜜不过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