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淑敏 (美国 纽约)
《合歡牡丹》這本書,我覺得正像推薦者劉登翰教授說的,好看。我的讀書習慣,常是讀兩遍,除非覺得不值多看一遍。總是先很快掃描完一遍,對書的總體格局梗概有一個了解——我看書是很快的,但是立刻就會有所感應,是一時趣味的掠過,還是想追索文學的精髓。這次也一樣,雖然現在閱讀的速度已經和年輕時不能相比,也還是要比一般人來得快,所以好朋友不必擔心我浪費了餘下的有限生命時光。因此這次照舊,先看一遍,再細讀一遍,這時才來品味文學技巧的細節,如人物、筆法、結構、情節、文字的功力與特有的匠心等等。啊!這一次真的讀得很仔細,結果把南希借給我的一本新書看成了像這樣的舊冊,還希望她原諒。
劉登翰教授為什麼會這本書封底的推薦語中說這本書很好看。那麽我們說的這個“好看”標準究竟是什麽呢?我的理解,首先是文字語言的,書里並沒有賣弄什麽特別的玄虛,或者用什麽深奧的文學理論艱澀的文句以顯高深;用什麼主義來嚇唬人以示緣淵博。頂多只請我們小說界的祖師爺曹雪芹偶爾出來逛一逛,所以有些曹雪芹筆意的痕迹。像她描寫女性的細節很有曹氏的風格,比如寫女人的服飾,大家去看看就知道,連女人衣服的領子怎麽開,飄帶怎麽飄,滾邊怎麽樣滾,加上頭上的髮簪會營造出什麼效果……她都寫得很細致。因為從這些地方就可以看出這個女子的味道如何,風格如何,心境如何,她的性情又是如何,都可自然顯現。
最妙的呢,是她很善于用伏筆,或者說是巧筆去寫,並不是平鋪直述或者只求其流暢。她很善于運用描寫的手法。很多作家常不喜歡描寫而大量地敘述,在我個人的想法,敘述常會形成一種「告訴」,而技巧地描寫是讓讀者充分消化吸收進入情景領會。聽說也有人認為細描手法不用得太多會顯得瑣碎,認爲小說就應該敘述與對話交雜出現,不要多做描寫;這是習慣與書寫的仁智之見,在此不必贅言。但是,江岚就用了很多的描寫,而且她用得很巧妙,非常自然生動。她甚至把描寫放在對話里,讀者從對話中就可以看到當時情景或生活細節、人際關系、人物個性。她開頭就用兩個女人的對話,兩個死黨級的好朋友,在曼哈頓的大街上,對著電話就嚷了起來。再加上描寫,就這樣地開了頭。她也就從這里放開了筆,想怎麽寫就怎麽寫。筆風是常很潑放同時也很細膩,交互揮灑。所以寫得非常好看,容易看,引起大家看的興趣;不用強調什麼文學技巧,技巧手法就在其中。
看完這本書我想到的第二點呢,就是“移根的”牡丹。我用的詞是“移根”,江岚剛才自己說“裸根移植”,正好不謀而合。很多人的作品,不管男的女的,移根過來到了紐約以後,常常是動辄標榜成功,感歎失敗。可是成功與失敗怎麽樣給它定一個標准呢,變成一個很大的需辯證的課題。其實成功也沒有什麽固定客觀的標准,在我個人對於這樣的看法很不以為然。而在這本書里,我非常高興看到的是江岚沒有把故事套進這種思維模式里。她就用幾株移根到美國土地上的「牡丹」來表現女性移民,讓她們展現風華。這幾位女子,正因爲她們是「牡丹」,才能在她們生根的這片客地上都站穩腳步,並用不卑微的方法去謀取她們立足的生計。度有生活顏色的日子,不只是湊合著過而已。
有了安定生活,當然也就有餘思關注自省內心的一些糾葛。剛才江岚提到了很多方面,其中有關于“陪讀太太”到美國以後,如何艱難地從頭開始尋找自我的問題。“陪讀”,仿佛是一個讓人聽起來並不是很舒服的名詞。可是我要說一句話,別人也許不知道,嗯,在座的趙淑俠也沒有經歷過,因爲她六0年代初就到歐洲去了。其實從那時候起,因為從台灣到美國留學通常是只能一個人出國。留學生們的太太不可能拿到來美國的簽證,而且當時的教育部門因為兵役問題與外匯政策也明確規定是不可以陪讀的。你不是說你去讀書很快就會回來嗎,那要太太跟著去幹嘛?太太就只能呆在台灣等。最後的結果,往往是這王寶钏等來等去等不回來她的良人,造成了很多家庭的問題,甚至是悲劇。所以要我來說的話,開放留學生家屬陪讀的這個政策其實是一個德政。但這一點,完全是時代的不同造成的不同措施。差了三十年,環境與思考的方向自是不同。
《合歡牡丹》的第一女主角叫沈玉翎,就是一個從陪讀太太變成自足、自立,從舞台的角落步上舞台正中的這麽一個女性,一棵紮根的牡丹。有些人說,江岚寫的這些個華裔女子都不接地氣,錯!她們很接地氣!不過她們所接的那個土地,是美國紐約曼哈頓的Park Avenue的地境!她們是可以揚起頭在那樣的地方的與洋人並駕齊驅的牡丹,不是法拉盛大鐵橋底下來來往往,用菜籃車肆意撞人的那些看不清面目不懂尊嚴為何物的女性。她們是有可大展風華條件的人,因為她們有風華可展。她們有她們的自信,有她們的未來,當然也仍有她們的渴望。
書中的幾位女主角,沈玉翎,嫁給秦中恺;方若施,待嫁閨中正在尋尋覓覓,要找一個「最好的人」作爲她的另一半;還有一位叫韓悅,是一個女性科學家,丈夫留在大陸掙錢,另外還有一對必須要提到的律師夫妻。爲什麽特別提到這對律師呢?因爲這對律師夫婦是各自離異之後再重組的家庭。他們又是律師,所以就掌握了一切,掌握了這夥彼此之間相濡以沫的朋友們家庭中所有的秘密。包括最後沈玉翎……呃,我們還是用一個現成的詞彙 “出軌”來形容以後這些事情的發展吧,起先她們都能各自掌握自己的家庭狀況「穩定」。當然朋友圈當中也有婚姻失敗的,就是王涓涓。她也是陪讀出來的,和她的先生卻兩不相合,直到以離異徹底脫離了家暴,才找到自己。這種不相合還不是到了美國以後才造成的,根本在於他們各自家庭背景的不同,使得對生活方式的態度時有砥觸摩擦,再加上彼此性格難以協諧,以致他們沒有辦法在這個土地上共患難共同成長。書里王涓涓自己就講,我不是牡丹,我是茉莉。其實她也自知連說自己是茉莉也還欠著點什麼!
從“移根”我們就講到第三個問題,就是關于牡丹的意境和意象。作者用牡丹構成了很多心中的意象,而且往往在描寫到一個階段的時候,牡丹的描寫就會出現。我不知道我統計得對不對,我數了一下,有14處寫到不同的牡丹,最後一次應該是寫在282頁。我來自台灣,一輩子只見過一次牡丹。那是在二三十年前,台北故宮博物院的秦院長大概同情台灣像我這樣從來沒有見過牡丹的老百姓,所以他就從大陸引來了多種的牡丹。可是台北的那個氣候養不住啊,所以就送到阿里山去伺候,伺候好了到過春節的時候迎下山來,送到故宮博物院的庭園展覽。我們得以優先應邀到那兒去參觀預展。第一次看到,我倒抽一口涼氣,第一次看見這樣美得大氣的富貴之花。但是,我並不喜歡“狀元紅”,我喜歡那種純白純白的大朵的牡丹。香味我就不清楚了,因爲我們被隔在短籬之外,不能走得很近去賞花,因而沒有聞到香味兒。江岚用這些各種牡丹的象征産生很多的暗示,讓讀者更加能夠鎮住他們的心情去深思,去逐想,作者究竟在說什麽,在寫什麽。
最後我要多留一點時間想講的一點,就是關于江岚營造的那個”太虛幻境”。我認爲她安排的太虛幻境,總還是要回到人間——這幻入的情景我看到了沸騰的極致,將會燙傷所有的美麗與浪漫,所以我認為它會回到人間,不會太久。當然江岚這樣的安排很殘酷,但是太虛幻境不可能在現下這個社會環境長”幻”下去,細想,那樣酣醉的幻境若拖成實景,變成生活中的壓力和負擔或糾紛,心中情的美感消失,那還有什麼可以支撐的?!。要無所驚擾,不傷任何人,維持現有,保有人世的常溫,還是回到現實人間吧!這個書里頭寫了兩宗比較明顯的夫妻之間的悲劇——不,也不是悲劇,就是出軌的情事。那位科學家女士韓悅,做事就很科學,釜底抽薪地讓他的先生徹底回歸,把大陸的事業賣了,到美國來陪在她旁邊,這是樁真正的「浪子回頭」的公案。沈玉翎呢,我認爲她的出軌是有一種“情的饑渴”。這個“情”不是“欲”,我說的不是生理面的東西。雖然情裡必然會推動愛欲。
我來打個比方吧,因爲我主要做中國近代經濟史的研究,那是工作;為了興趣也做一點文學的研究,如關于端木蕻良和蕭紅的研究。蕭紅跟很多個男人都發生過親密關係,但總覺得這些男人都對她不起,愛得不夠。後來我仔細地分析過很多資料,我發現其實她是一個情感非常饑渴的人,她為了得到愛,吃過不少苦;她不在乎吃苦,只要能得到愛。我當著端木蕻良這位長輩作家(他是我叔叔的朋友)跟他不客氣地講,我說你根本不懂女人心理。蕭紅非常需要你的呵護,要你關心,要你去慰惜她寵溺她,好好愛她,可端木蕻良哪兒會啊!端木蕻良是少爺出身,他又自小在女人堆裡呵護大的,從上中學以後從來就是被女人追的,包括「姐姐」蕭紅。似乎接受別人愛他佑護他才是習慣,況且我從他口中喃喃聽到強調的結論是:「對於我,什麼也沒寫作重要」,無論蕭紅如何想喚醒端木心中保留的最愛,至少跟寫作相比,她都要靠後些。如此,渴愛的蕭紅難怪到死都在怨端木。
沈玉翎的丈夫是屬于什麽類型的呢,我不知道在座的有沒有所謂“理工男”?她的這個“科學男”先生,滿足於兩人平常四平八穩過日子,覺得生活就那樣,沒少吃沒少穿,家里該有的什麽也都有了,周末也找朋友來打打牌……唔!一切穩定正常。可他觸摸不到沈玉翎心底的這種需要因愛相守的感覺。等到沈玉翎碰到了一位年紀長30歲,紳士型的,帶一點老鷹型的紳士氣派的一位男士,麻煩就出來了。從第一次給這位企業家拍照——因爲沈玉翎是業余的攝影家——跟他的眼睛對上,就受到他的吸引,接著繼續感受那種禮貌的、沉穩的、溫暖的、好風度的、帶著男性芳香的、該仰望的強大吸引力陰錯陽差機緣地相值,躲不過時,最後甚至于她自己不顧一切,站到那個人面前告白。起因是善體人意的那個人對她的態度覺得怪異,便正面問她,沈女士,我並沒有得罪你,你爲什麽刻意躲避我?沈玉翎只能和盤托出,沒有辦法啊,請你走開,走得遠遠的,我愛上你了。這種情形很明顯表現出她是一個和蕭紅一樣,“愛之饑渴症”的患者。她的丈夫,是她的男人,卻不是能滿足她情感需求的真正愛人。這不僅是小說中的故事,在我的周遭也有這樣的女子,每每見她們強項地裝著豁達說,愛情沒有那麼重要,都是文人瞎寫的,一輩子很快就過去了,而實際上眼神裡都是令人心痛「放棄」的絕望。
結果真是轟轟烈烈啊!沈玉翎像飛蛾撲火似的,一發不可收拾,也點燃了「老男人」劉家鼎缺愛已久心底的火苗,於是真個是兩股火匯合在一起轟轟烈烈地燒了起來。最後,她的好朋友方若施也要嫁了!嫁一個什麽人呢,她要嫁給一個同性戀者——至少有同性戀傾向的人。只因爲那位男士有很好的家世,有廣大豐實的家業,訂了婚她就可以去主掌他家的事業。她就這樣子走進了男方的家庭。所以每個人內心底下的追求是不一樣的。方若施的訂婚典禮,請了地方上所有場面的上人物,冠蓋雲集啊。都來了,包括沈玉翎和他的丈夫,包括她那個生死的戀人。老遠地看見對方,卻只能有意無意地,你眼睛掃過來,我眼睛掃過去,用這樣的方式展現自己的內心。這個時候,應該是走出夢境的時候了吧?江岚也就交代了結果。
江岚在這之前說過,給劉家鼎的結局過是罹患腎臓的癌症,檢查出來以後非常非常地嚴重,生命是一寸一寸在消失,雖然沈玉翎並不知道。但另一個現象揭開了另一謎底。宴席開始上菜了,按照美國習慣,第一道上來的就是湯,蛤蠣湯。別人都在品嘗美味,沈玉翎女士一聞到那個味道就不行了,馬上拿著餐巾就逃離一旁去嘔吐。旁邊的年輕人嘻嘻笑笑不知道爲什麽,可是有一位我這樣的資深老女子,就提醒她:怕是有喜了。哦,並不像重磅炸彈在頭上開花,沈玉翎沒驚沒喜沒慌只悄悄撫摸著腹部,想著,原來有一個嬰兒在這里了!這樣的思考,難道是一個期待?!此時她不自覺的目光不是投注於身旁的丈夫,而是用眼神去追逐隔著大片草地,另外那個角落,舉起酒杯跟別人敬酒的劉家鼎。這就是江岚安排的,把結果留給天來決定,太虛幻象終究要回到人間的結局。
所以我想這本書呢,並不是刻意要表現說那些女人服飾啊,宴會場面啊等等的細節。而是說這些移根的牡丹在美國在曼哈頓怎麽樣的紮根,過什麽樣的生活,還有她們的感情世界。在這裡我必須嚴肅地說,江嵐的書寫了「出軌」,但並沒用任何譴責骯髒的字眼,加諸於那些迷失的人物身上,因為她透達人性。在這一點,我很贊成。我們這些凡人,難免在心底都偶會有逾越常軌的念頭,所以我們不必對江嵐在書中對那些在燃燒中的人物沒有負面的評語而奇怪(不管借誰的嘴說出),小說原是寫人間百態,非衛道的經書。江岚書裡表現出來的,在我們落戶的紐約,大家都可以碰得到。跟各位朋友要說的就是這些,至於我和江嵐要說的私話,那是我們兩人的事,就不邀各位參與了。謝謝大家!
**淑敏二姐的这篇文章,原来是在纽约的新书发布会上,从她的点评录音整理出来的。后来她修改过,最终的定稿收入了她的散文集《终站之前》,一年后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