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常生、徐娜娜(一)
两小时前。金海市。
“哇靠,怎么这么慢啊…”
夏常生站在金海大学校门口,百无聊赖的玩着手机。
“半个小时了已经…哇!”
猝不及防地,常生感觉到自己的屁股被钝器狠狠击中,他依靠现代人类对电子产品的守护直觉死命抓紧了即将起飞的手机。带着一腔怒火常生回过头去,看到的是嬉皮笑脸的用拿在手里的双肩包击打他后庭的徐娜娜。
“你…”常生打算声讨徐娜娜的迷惑暴力行为,但是徐娜娜一米七六的个头摆在那里。
论身高论气场,人生高光时刻是带上假面骑士腰带模仿变身的普通阿宅夏常生没有任何赢面。
“都几点了还不走!”
万万没想到是徐娜娜恶人先告状。明明就是我等你啊…夏常生想辩解,但在受到娜娜日系短发与元气笑颜的连携攻击后决定放弃。她开心就好…
娜娜和常生都是金海土著,两家认识很多年,高考时也都选了本地的学校,大学被同一个专业录取了,所以在周末的时候,两个人会这样结伴一起回家。
两个人坐在去市里的公交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话题无外乎是专业里的同学,学校食堂和蹲在外面等着投喂的流浪猫。
“胖子又跟我问你们班吴晓雪的事了,你还有内幕吗。”
“吴晓雪现在同时养着三条鱼了,他要是不怕当人肉ATM就去追吧。”
“卖热干面的阿姨最近是不是很热情啊,我感觉给了我双倍的量。”
“真的搞笑,喊了两年的正宗武汉热干面,没想到从阿姨到材料都是苏州的…”
“我们查寝查的要疯了,衣服不能挂在衣架上,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怎么不说教务处不能有辅导员呢。”
“我们也是,那朵富庶娇花不收拾卫生,拖累我们全寝。”
“你寝室那几个还好吧…最近没欺负你吧?”常生试探性地询问。
娜娜一翻白眼。“她们也敢?她们这样的我能打十个。”
不是让你这么解决…常生一阵愧疚。但他没把话说出口。
徐娜娜家里条件不太好,发育过早、朴素的打扮加上男子力使她从小就被班级里的孩子们笑话,上了大学后,身份证的开头与现实的反差让她又多了一样被宿舍里花枝招展的同龄人暗暗嘲讽的理由。
夏常生看不过去,他想过出手相助,但计划只能停留于脑内。
他只是个身高不到175,在班上成绩中等又不爱说话,与格子衫、网络烂梗和狗头鱼卫衣形影相吊的胶佬罢了。年级里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才是问题。
他连自己的位置都没法确立,又怎么帮得上徐娜娜呢。
这世界上又没有被咬一口就变成超级英雄这种事。
公交停在了新城南路。这里过去是一片棚户区,住户们不晓得是被哪个高人指点,在城区改造时齐刷刷搬进了动迁楼,没几年正好搭上了金海市房价起飞的火箭,旧城改新区,房子也小换大,一换多,包括常生自己家,也是被这一脚踢进了中产阶级。拿走这几套房子,常生家只是金海市平平无奇的工薪家庭罢了。
常生与娜娜下了车,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两人都有意无意的放慢了脚步。
新城南路的尽头的两侧,一侧是当年的动迁楼,和不远处前几年建好的花园小区天下云居,另一侧,则是在高楼林立的金廊新区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的,一片平房。
当年没搬进动迁楼的一部分人家,价格就再也没谈拢。
徐娜娜家就是其中之一。
夏家和徐家原本十分亲密,即使在动迁后的一段时间里,仍然保持着往来,最近这些年,两家的交流渐渐少了,常生的母亲有意无意的暗示他,“没事别总去老房子那边”,徐家见到他,举手投足间也有些不自然。他和徐娜娜之间发生了一些事,不再仅仅是玩伴以后,也许是两家的家长嗅出了蛛丝马迹,这种暗流涌动达到了新的高峰。
常生和娜娜沉默着,用了差不多二十分钟走完这段路,直到一个十字路口将两种家庭分隔开,每次走到这里,同样的场景都会出现。
两个人离得这么近,隔得这么远。
常生努力的没话找话,尝试着安慰她。
“那我先走了,你注意安全。”
“我们不用在意他们怎么说,一切都不会变的…”
“我之前在网上看到一家日料,周末出去吃饭吧...?”
夏常生注意到,今天的徐娜娜好像有些不同。她没有在听常生的讲话,目光越过常生的肩膀,望着自己身后的某个高处。
常生回头看去,现在是七点钟,微微有些暮色,往日寻常空无一物的天空中,有一个与周遭不同的,作为星星来说过于明亮的亮点。
“…那是流星?”娜娜问常生。
马上两人都意识到,那个点绝不是流星,更不可能是任何天体,因为亮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视野中变大。
不管它是什么,它正被重力拉扯,朝着他们的位置疾速冲来。
“不会砸到我们吧…”徐娜娜话讲到一半打住,“亮点”明明还在天穹之上,看上去却已经有鸡蛋大小,而且变大的速度越来越快。
绝对会砸到!
两人对视了一眼,在脑内达成了共识。
怕不是陨石撞地球让我们赶上了吧!常生对娜娜使眼色。
不会这么倒霉吧!那我们怎么办?娜娜回一个眼色给常生。
两个人这些年相处下来,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默契交流,外人看来只是一对年轻男女在挤眉弄眼。
街上熙熙攘攘,吃完饭出来遛弯的,带着孩子出来逛的,穿着西装刚下班的,很多人都停了下来,对着天空指指点点。
没时间犹豫了,“陨石”已经从鸡蛋变成篮球大小,与大气层剧烈摩擦,发出不祥的轰鸣。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
跑!
朝着与“陨石”下落垂直的方向,两人头也不回的玩命狂奔。常生很没面子的发现,自己甚至跑不过徐娜娜,便赌气般的加快了摆臂,寄希望于带动身体前进。
收效甚微。
身后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已经达到了震耳欲聋的程度。
他们知道天上的东西,不管是什么,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掠过行人时,他们能感觉到身边的人群开始骚动。有跟着他们一起逃命的,有仍站在原地观望的,有拿出手机拍摄的,常生和娜娜没空理会他们,他们在行人中穿梭,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先逃到安全距离之外。
两人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才停下来,弯下腰大口调整呼吸。
“哈啊…哈啊…这么远应该够了吧?”常生龇牙咧嘴,几乎要岔气了,久未锻炼的他经不起这样的高强度运动。
“呼…我怎么知道...”徐娜娜的体能要好一些,还可以勉强保持优雅。
耳中令人头痛欲裂的爆鸣停止了。
“怎么回——”话没说出口,甚至连头都来不及回,两人就如同两片树叶一般,被冲击波吹飞。“陨石”撞击地面爆发的气浪将常生和娜娜甩出了十米开外,他们伴随着沙土和碎石块,像被熊孩子丢出的可动手办一样摔在地上。
常生感到自己眼睛充血,有那么一段时间,大脑一片空白。渐渐的,浑身的擦伤带来的痛楚让他恢复意识,他试着动了动四肢,算是幸运,貌似没有骨折或者大出血。常生四处张望,搜寻徐娜娜的身影,不远处烟雾里传来咳嗽声,还是熟悉的声调,常生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钻进烟雾。
徐娜娜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看起来没有大碍,常生稍微放下心来。
“怎么样,伤到哪里了吗?”
娜娜摇摇头。“应该没什么事,死不了...咳咳。”她咳了一嘴的沙土。
“刚才那是什么啊...彗星撞地球吗?”娜娜问常生。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
两个人心有余悸地转过头去,想确认自己是否逃出生天,眼中所见的景象,超出了他们的理解。
爆炸的冲击摧枯拉朽,在他们眼前造出了一片人间炼狱。到处是浓烟和火光,还有浑身是血的路人。汽车被气浪吹翻被点燃,在路上熊熊燃烧,未遭灭顶之灾的汽车凄厉地在路边嚎叫,龟裂的沥青路面遍布建筑砖石和碎玻璃,从道路两侧的大楼上,漫天的纸张与织物徐徐散落。娜娜发出一声惊叫,常生看过去,不由得头皮发麻,几欲呕吐——
难以想象五米开外这一团焦黑的生物组织,刚刚还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常生觉得自己再看下去就要崩溃了,和娜娜互相搀着站起来,徐娜娜脚崴了,一瘸一拐的,街道已经面目全非,两人只得朝着印象中自家的方位前行,一路上装聋作哑,努力不去注意路边的惨剧,这种状态持续了半小时,越接近坠落的中心,这样的努力越是没有必要。
现在,眼前除了火焰,已经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了。
两人低头沉默地前行,虽然没有交流,但从偶尔眼神的交流中可以读出,彼此内心的恐惧正在疯狂增长。
他们的四周,本该是熟悉的居民区,是嘈杂的路边摊,是来来往往的车流,如今空无一物。
仿佛是要为这份不祥添油加醋,地上半截被折断的路牌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新城南路】
两个人的脚仿佛有万吨重,再也无法迈出一步。常生和娜娜瞪着彼此,但二人的眼中没有一丝神采。他们的脑中每毫秒都在进行着海量但毫无意义的运算,无法得出任何结果,两人就这样如同静止一般立在原地。
他们的日常生活在这一刻,被某种东西毁灭殆尽。家人、朋友、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消散殆尽,仿佛从未存在于这世上。
不知过去多久,两人的思绪从席卷脑海的疯狂中稍稍抽离。零星的思考又重新出现。接着夏常生和徐娜娜抬起头,看到了立于百米外的罪魁祸首。
它的尺寸是以人类视角来看,绝无可能被忽视的体积。只是因为它实在是过于超现实,导致两人的大脑直到刚才,都根本没有把它纳入思考流程。
眼前的事物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根“纺锤”。
一根斜插在因自己坠落造成的巨坑中,逾百米宽的,如同吸收了所在空间的可见光一般,通体漆黑的纺锤。
这颗保持缄默的纺锤,散发出一种压迫感,两人直纳闷之前怎么会注意不到。
是转身逃走?
还是再向前一步?
常生和娜娜渐渐冷静下来的脑子中,电光火石间,思绪在疾驰,在斗争。
但二人都清楚,不管哪个选择,不管什么结果,他们过往的人生都已经一去不返。
逃回去然后跟别人讲,自己飞来横祸大难不死吗。
然后假装自己是与他人无异的普通人,用一生来忘记今天的经历?
说不定靠着受害者的身份,还能混点别人的同情,要个工作要个房子,两个人好好过日子。
在网上多讲讲今天的经历,能当个网红也说不定。
然后在事件几周年几周年的时候,作为幸存者出来接受个采访,讲几句感谢社会的场面话。
多好的生活啊。
不好吗?
夏常生望向徐娜娜。他在她的眼中,读到了与自己同样的念头。
他知道徐娜娜内心刚刚经历了相同的龙争虎斗。
他知道自己的眼中与徐娜娜的眼神一样,闪烁着热烈而疯狂的光芒。
不好。
一点都不好。
那种平庸而懦弱的操蛋生活,谁想过第二次。
谁。想。
起风了。
焦糊与浓烟的味道,有些许冲入常生和娜娜的鼻腔。
更多的烟尘夹杂着火星,被风裹挟着掠过他们,在他们的身后飘散。
常生与娜娜抬起头,几乎是同时迈出了脚步。
他们十指相扣,朝着纺锤的方向前行。
缓慢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