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米
当兵22年,每每回想起自己报名参军时候的事,心里就总有一种负罪感。这种负罪感,倒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而是与我一起报名参军的一个人的遭遇,总让我感到不安。
95年,做木工的父亲从正在施工的四楼上摔了下来,虽然万幸保住了一条命,但还是断了三根肋骨。本来就只交了一半学费、等着父亲的工钱交清学费的我被迫退学。从学校出来后我无处可去,整天百无聊赖地在老家的小山村里放牛,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
我其实很早的时候就想当兵,因为我有两个当兵的表哥,并且都在部队里考上了军校,当了军官。每次他们回来探亲,都要到我家来。父亲总是兴致勃勃地到自家养的鱼塘里去打鱼,要么就是把养的几只鸡追得满地跑,总是很受尊重。他们穿的那身军装也很神气,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偷偷穿过,一个人躲在屋里照着镜子,臭美得不行。那时候我也经常在想,要是有一天我也能穿上那身军装,该有多好啊!
也就在这年冬天,我报名参军。同村与我一起报名的还有两个,一个叫二毛,另一个叫雨生。
征兵的那段时间,父母总是吃过晚饭就出去了,到很晚的时候才回来。回来之后就在一起小声地说着什么,母亲总是唉声叹气的,从父母说话的语气里,我就感到当兵可能遇到了什么阻力。
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原来这次我们村报名参军的3个人中,二毛和雨生在乡里和县上都有亲戚,并且还有一个的亲戚在县武装部工作。而我家里当时一个打招呼的亲戚都没有,用父亲的话讲,连个当生产队长的亲戚都没有。与他们比,显然我没有任何的优势。更何况当时的名额也非常紧,乡里三十多个自然村,总共只有15个名额,也就是说分到我们村里,还不够一个名额。
我那时感到非常的灰心和失望,加之在家里也没有其他什么出路,心情十分低落,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父母都是庄稼人,但庄稼人有庄稼人的狠劲。母亲不止一次地跑到村支书家里说,别人的孩子能去当兵,我家孩子也去得,文化程度也不低,又不比别人缺胳膊少腿的,只要别人家孩子去了,我家孩子就要去,否则大家都别去……母亲是急了,她知道我的心思,在这个时候,替自己的孩子说话,那怕是一些过份的话,也是有情可原的。
但我很清楚,父母是因为找不到其他人,才只有找村支书软磨硬泡,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他们也清楚得很,过了村里这一关,乡里怎么办?县上怎么办?没有任何的底数。
好在村里把我们三个人的名字都报上去了。但乡里这一关怎么办?报到乡里的,基本上身体都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在这一关里,基本上要淘汰三分之二的人。
父母亲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我知道他们都在为我想办法,但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我想在这个时候找个人帮忙说说话,找个所谓的关系照应一下,只要本身没有什么问题要弄虚作假的话,也算不上是一件什么无耻的事情,包括有同样想法和做法的人我也没有憎恶过,在农村里谁不想有个出路呢?
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人。我抱着一种试一试的心态,去找了他。
他是我们镇中学的一名语文老师。因为经常写文章并得以发表,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我因为爱好文学,便有幸认识了他。因为我的钢笔字写得还可以,还经常给他抄一些稿子往报社投。找到他的时候,他答应得还算爽快,说找乡里的书记说说看,乡里的书记与他关系还可以,书记的很多讲话材料都是他写的。
后来他果然就找乡里的书记说去了。谢天谢地,乡里的这一关我总算过了,做为乡里的15个人之一,被报到了县里。
说真话,这个人是值得我一辈子感谢的人。他不但在文学上给了我帮助,在人生的紧要关头还帮了我一把。但他在我入伍到部队后的那年冬天就患病去世了,直到现在我还在怀念他。
乡政府出榜的那天我特意跑过去看了,二毛和雨生也去了。我的名字在其中,心里自然高兴,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雨生竟然榜上无名。那天他呆呆地站在乡政府门口的那张大红纸写的名单前,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说一句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二毛却在张扬地夸夸其谈。后来雨生头也不回地走了,在他转头的瞬间,我明显地感到了他眼中的泪光。
雨生的父亲也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得闲的时候也象我父亲一样,替人干着泥工的活,但听说在县上有亲戚,为什么他就不到县里说一声呢?其实我早就猜测他肯定会去说的,或许他说了,我们三个人都会被报到县里,甚至去不成的还会是我……反正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去说了没有。
名单报到县里再一次体检后没多久,部队的一名干部就到我家家访来了。
村支书很热情地把他领到我家里来,并在他面前大力地推荐了我,说我能写点文章,在报上还发表了不少呢!还写得一手好字,你看他家墙面贴的这些字,都是他写的呢!
干部就叫我写几个字看看,我兴奋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干部看了,只是笑了笑,也没有做更多地评价。
十天后,我和二毛同时收到了入伍通知。
快离开村子北上的时候,本来我是打算到雨生家里去告别的,说实话,我们本是同村,又从小一起长大,尤其是通过这一次的当兵体检,我们还是建立起了比较浓厚的友谊,到他家里或许还可以说一些安慰勉励的话。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去,因为我怕他看到我们当兵之后,心里会受到更加沉重的打击……
当兵走那天,他也没有来送我们。村里面放了鞭炮。在鞭炮浓重的硝烟里,远远地我看到村后的山坡上站着一个,呆呆地望着,样子很象雨生……
……
第一次回家探亲,已是一年多以后的事情。
跟父亲问起雨生的事情,父亲沉默了好久才告诉我:在我们当兵走后不到一个月,雨生得了精神病,在家总是打他母亲,总是说他父母没用。有一次他父亲实在忍不住了,把雨生也揍了一顿,没想到这一揍,当天晚上雨生就跑出去了,自此杳无音信。他父亲发动了所有的亲戚去找,就是不见踪影。试想一个精神病人,这样跑出去,实在是凶多吉少啊……
我一时惊呆了,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在我的脑海里,又闪现出了他在乡政府看出榜名单时的那张脸,那是一张多么年轻而又生动的脸啊!
三年后,我考上了军校。雨生依旧杳无音信。
八年后,二毛复员回家,听说在市找了一位姑娘结了婚,跑长途运输。而雨生依旧杳无音信。
去年,听说雨生家里又出了事。他弟弟的唯一的一个男孩,掉到河里淹死了。弟媳又吵着离了婚,他的母亲眼睛都哭瞎了……
到现在我的心里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但愿雨生还健康地活着。如果我的当兵与雨生的失踪有直接关系的话,那么我二十多年之后再如实地说出来,也算是减轻我心中的那份负罪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