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傅知道,中央大学要搬家了,中央军丢了上海,日本人已经杀过来了,能不走么?
搬家就搬家嘛,无非就是回乡下嘛,来南京之前,他给地主喂牲口。来了南京,给中央大学农学院的实验农场喂牲口,那就再回乡下喂牲口嘛。
王师傅没想到的是,罗校长是个那么硬气的人。罗家伦校长对全校师生说,我们今日和日本的抗战,是武力对武力、教育对教育、大学对大学的抗战,我们越是在战场上失败,我们中央大学越是要努力,超过日本的帝国大学。我们今日忍受轰炸,正是为了以后,可以免遭轰炸,我们今天逃亡,正是为了留下文化、科学的种子,让以后的中国人免遭逃亡。
这话,说的硬气,连不识字的王师傅都忍不住提了提肩膀,挺直了胸膛。
但王师傅没想到的是,罗校长那么硬气的人,临走前还是流了眼泪。
校长叹息着说,师生们都撤退了,今晚我乘最后一班船去重庆。校长骄傲的说,所有的实验器材,图书文物,都已经装船运走,这都是战后重建复兴的种子,一点也不能给日本人。说完校长沉默了,他说,剩下的这些动物,都是花高价买来,各国最好的良种,实在带不走了,你送人也好,卖了也罢,吃了都行,就是不要白白给了日本人。说完,校长就去看那些动物,然后,他流了眼泪。
王师傅失眠了。
他已经想好回乡下的,可是一闭上眼睛,他就想起那些动物,想起校长流泪的样子,天亮了,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日本人开始围城,所有人都在逃命,这种时候,没有人会为了金银细软,家具牲口而冒险。可是王师傅没走,他没日没夜的做了很多箱子笼子,这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农民,要把这些动物,完完整整带到重庆,交回到校长和师生们手里。
1937年12月9日凌晨,王师傅带着一千多头动物,登上了用自己遣散费买的木船。这时候,日军已兵临城下,南京三面围城。木船划动时,血水已经染红江水,浮尸碰撞着浮冰,
这一路上,到处是倒毙的尸体和逃亡的百姓,到处是枪声炮声,动物们不断的受惊逃散,他们不断的把动物们聚拢,走走停停,一天只能走十几里地。王师傅知道,日本人就在后面,所以他们不敢休息,不敢睡觉,除了给动物上饲料,就是牵着它们日夜兼程。他不知道的是,死神刚刚和他们擦肩而过,他们逃出来的第三天,南京陷落,人间沦为地狱。
动物们在不断消瘦。这些平日娇生惯养的家伙们,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艰苦。寒冬腊月,没有草料,王师傅他们就刨开积雪,挖草根当草料。战争时期,粮价奇贵,为了给动物补充营养,他们能省就省,只要人没倒下,口粮都让给了动物。有的动物还是病了,他们就用板车,人拉着动物,一步步的往前硬撑。
失望始终伴随着他们。他们听说学校曾在洛阳休整,等他们了洛阳,赶上花园口决堤,一片荒野。他们听说政府迁到了武汉,等他们到了武汉,武汉保卫战正在交锋。他们乞讨,逃亡,绕开一道道封锁线,躲避溃兵和匪乱,翻越崇山峻岭,穿过层峦叠嶂,一次次经过鬼门关,一次次又硬撑着爬出来,王师傅始终坚信,把动物们送还师生,是乱世当头,一个饲养员的本分。
1938年11月,他们终于到了重庆。在逃命和赶路的一年里,他们用脚步丈量了两千公里。当王师傅和这支动物大军,走进中央大学新校址时,牛羊依然脚步悠闲,鸡鸭依然啼声嘹亮,王师傅他们却须发蓬松,衣不遮体,沧桑憔悴,好像苏武塞外归来一样。上万师生全部从教室里涌了出来,自动排列成两行,就像欢迎从前线出征回来的将士一样,含着热泪鼓掌。校长罗家伦亲自带队欢迎他们,欢迎这些失而复得的动物,也欢迎这几位千辛万苦的老师傅。
王师傅很高兴,他尽到了一个饲养员的本分。但他不知道,他已经创造了历史。南开大学被日本人轰炸,断壁残垣,鸡犬不留,而中央大学,转移了所有物资,就连动物都被他带出来了,就连动物都没当亡国奴,他创造了一个新的鸡犬不留。
当我们翻开历史,首先看到的是那些英雄,但其实,历史是小人物创造的,它是危机来临时,即使恐惧、即使艰难和失望,却依旧守着本分,把动物们送还到师生手里的小人物创造的,它是危机来临时,即使饥饿寒冷,也依然守着本分,拉着沉重的工具修公路筑机场的妇女儿童们创造的,它是危机来临时,即使面对的是飞机大炮,即使冲上去是九死一生,却依然穿着草鞋抡起大刀向敌人砍去的青年们创造的。它是危机来临时,即使动乱,即使恐慌,却依然守着本分,让社会保持运转的小人物创造的。也许历史不会记得他们,但是,一寸山河一寸血,他们保卫过的每一寸土地下面,都跳动着他们苦难、宽容、坚韧、又平静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