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社会

拾玉米

土地里滋生人群的语言。个体的生活又在偏离人群的语言。角色因语言而被割裂,我们曾经有过土地,有过记忆,如今只有忙碌,以及说不出口、讲不出自我的迎来送往。这样的大地再也没有热泪盈眶的温热书写——不够厚重,不够长久,不够把生死带进去。活着就离开了,死了那是死在他乡,只有报丧的消息回来。人脱离人群久,会丧失人的语言,脱离土地久,也会丧失土地的语言。从前的农民生与死都在土地里,语言完整,疯子有疯子的语言,吵架是带有生殖器官的语言,非如此不可表尽愤怒,站在门口村头,一吼一下午,有力气,有嗓子,有脾气,也有能支撑她一下午的口吐莲花。如今的农民,未至十八,便开始谋生的迁徙,从一个工厂到下一个工厂,从一个身份到另一个身份,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哪个城市都能活下去,哪个城市都不能长久的活下去,渐渐的,他学会了城市的语言,忘记了土地的语言,混淆了自己的语言,直至没有语言,再也讲不出语言。而城市的语言对他们而言又是偷拐抢骗的语言,是世态炎凉、尔虞我诈的语言,在这种语言的浸润下,闰土们丧失了作为人的基本尊严。直至再见人,眼里根本不是人,眼里是角色,是身份,是条件,是无法掩饰的粗鄙丑陋,是对世界与人再无信任的愤。丧失语言的闰土们,还是想表达,他的活着缺少被表述的空间与时间。

语言在个体身上消逝,在土地人群里消逝,个体经过人群,生活过时代,农民已经没有了故事,甚者,农民未曾有过故事,故事是非农民的想象,是对苦难的意淫,真实的苦难是失语的,真实的苦难超越词汇。过年回家寒暄过的闰土们,我们身边的闰土们,彼此间的语言越来越少,越来越简练,越来越没有空气里多余的尴尬,一问一答,简单干脆,沉默一会,继续问,继续答,不停的喝水抽烟,缓解焦躁。饭桌上散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比你更想藏起来,藏在不需要语言的房间里,又或者,留下的语言都是对着家里人,通过家庭角色传递不便也不会的直接对话,直至吃什么也要拐几道弯,言吃是唯一且最后的底气,寂静,多吃,吃饱,等,一说要走,其他话没有,早早上路,送出门口,一个继续上路,一个继续上床,都是在艰难的活着。在想象中,十年后,我们和闰土们的距离会越来越远,见面也从小时候的一周几次到如今的一年一次,再到以后的几年未必见一次,直至再也不见,言语消逝之后,可能握手也变得局促多余,鲁迅说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我想说人和土地的关系,和闰土们的关系也是无所谓远、无所谓近的,这正如农民们的故事,农民本没有故事,农民只有苦难,但讲述的人多了,便成了故事,成了笑话,直至成为风里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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