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傍晚,天边云霞暗红。下班后,我急匆匆走回家。
夜幕将临。我心里估算着时间。
走到家,整理完生活琐事,大约要九点。九点后,开始加班工作,十二点左右结束,然后休息,第二天继续早起,工作。
渐渐的,我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节奏。
不需要特意去迎合,自然而然地适应了。
街道拐角,灯牌闪烁,很容易引人注意。
扭头看去,是一间奶茶店,装潢温馨时尚,三三两两的情人或者朋友坐在一起,低头私语或欢笑打闹。
我不自觉停下脚步,盯着桌上的奶茶有些出神。
此情此景,忽然令我想起了曾经欠下的债——不过是一杯奶茶罢了。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岁月模糊,久到成熟的脸庞变得青涩稚嫩。
一间陈旧又狭窄逼仄的奶茶店里。
那时,我的朋友——记忆中青涩的模样——她攥着皱巴巴的五十块钱,笑得灿烂,对我说:“今天我请你喝一杯奶茶,随你挑,明天你请我喝一杯,也随我挑。”
我点头,说好。
人与人总是不同的,有人聪明有人傻。
理所应当地,我将自己归到聪明一类,而她在对立面,傻到让我不由沾沾自喜。
也许她忘记了,明天是周一,我们都要去学校。那所又老又旧的破学校不会让我们出来买奶茶——我们都是寄宿生,周一到周五必须待在学校里。
而她好像不清楚周一意味着什么,我笑着,不提醒她。
奶茶店的店主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在这条吵杂平凡而极具年代感的街巷中,她是最漂亮的一个。
“小妹妹,你要喝什么?”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小妹妹,可能是触到心里脆弱的点,我的确小,脸小,年龄小,个子小。
就连她也因为我小而不肯承认我是她姑,是的,按辈分来算,她理应叫我一声姑。
但她不愿意,说:“你比我要小,你要叫我姐姐才对,我叫你小莲。”
我不愿意,但我没有办法,我的力气没有她大。
她戳我,说:“怡姐问你喝什么呢?”
她戳得我很痛,我生气了,点了招牌上最显眼的奶茶。
那是小店里最贵的品类。
我本来只打算要最常喝的,但她弄疼了我的手臂,我才要坑她。
“我也要一样的!”她傻乎乎地大声道。
把五十块钱递给女人,女人找了她零钱,只剩零星几块了。
贵的奶茶好喝,我用勺子挖起泛凉气的碎冰,入口清凉甜爽,不一会儿就化在嘴里。
她龇牙咧嘴地捂着脸蛋,说:“好凉!好凉!”
我笑了起来,说她:“谁让你吃这么大口!”
她手舞足蹈,我笑得东倒西歪。
女人在柜台摇头笑看我们。
她问我:“我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
这时候我们在上初中,我和她不是一个班级。从小我们就是一起上学一起吃饭,十余年便是如此。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班级隔得太远,没有办法一起去食堂。我和她各自有了自己的饭友。
我不以为然,她好像有点担心。
我笑着,说:“是啊,在我腿折了,上不了厕所的时候,只有你愿意帮我。”
小时候调皮捣蛋,小腿骨折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有天我爸妈不在,我尿急想上厕所,只有她在身边,是她抱我去了厕所。
后来因为这件事,被她笑话了好多年。
现在提起,她果然大笑,说要不是她在,我就要尿裤子了。
被她笑话太多次,其实我已经免疫了,却还是佯作怒状去打她。
她飞快地躲,我追。
店内乒呤乓啷,吵闹作一团。夏日照进逼仄的店中,整个店铺都明亮起来,街道人来人往,女人自顾自忙活,也不管我们。
中考结束,我和她进了同一所高中,依然不同班级。
但也无妨,我们经常见面,学习,逛街,喝奶茶,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她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感情要好,形影不离。
只是后来……世事难料罢了。
自从她离开后,我已经很少进奶茶店了。
犹豫了一会,我孤身走进那间装潢漂亮的店里,要了一杯芒果冰。
捧着大杯金灿灿的奶茶走在街巷,我吸了一口,冷不防被冻到,哆嗦了一下。
真凉啊!比起当年喝的,要凉透心肺,仿佛顺着喉管蔓延至骨髓!
一切改变在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
有一天她来找我,她站在我家门口,眼帘低垂怔怔地盯着脚下,过了很久,嗓音低低地对我说:“我要去省城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一个月前,她爸出车祸了,骑着一辆摩托车被大车撞倒,从此,一家子的顶梁柱塌了。
那天下午她跟我说了很多话,她说她爸对她很好,妈妈经常会骂她,但只要她听话多做家务,妈妈就不怎么骂了。
可是在医院的一个月里,没有人管她,爸躺在病床上,妈像被抽去生命力的木偶,静静地坐在病床前。
又说她弟弟多调皮,就会哭闹,还说她以前想快点长大,然后自己出去生活,一年就回一次家,看她妈妈还骂她不……
说着说着,她哭了,一边哭一边跟我说她家里的事情。
如果是从前,我会跟她一起数落我的爸爸妈妈,说他们哪里哪里不对,会说我想怎么样怎么样。
可是现在,我说不出口。临走时,她抱了我一下,轻轻地,很快她就转身走了。
开学后,我在省城大学区上学,她在工业区的厂子里上班。一东一西,周末的时候我会乘地铁,换两路线坐二十多个站点去看她。
她休息了会打听哪里的景点好玩,然后等我有空一起去玩,我们还是经常见面,好像跟高中的时候没什么分别。
只是这一次我们的班级隔得远了一些。
我是这么想的。
那天,她带我去了郊外的一个玫瑰园,玫瑰真是美啊,很多游人成群结队,偶尔有两个人也是一对情侣,唯独我和她两个女生。
我笑,她也笑了。
晚上,买了两个冰淇淋,坐在路边长凳上啃,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腿乱晃着。
在地铁站分开时,她突然叫住我,我转身。
她站在背光的方向,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见她说了一句:“我走了。”
我点头。
听说她去了沿海城市,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句“我走了”是在跟我道别。我最好的朋友,她要去追寻属于她的天空了。
我知道未来某天我们一定会再相逢,因为她连道别都不愿让我知道。
曾经我以为她傻,但其实傻的人是我。
这么多年从来不了解她的压力,从来不知道她的苦楚,不明白她身上的担子是我想象中的万倍也无法相比的。
毕业后回家,发现当年那间奶茶店已经关了,漂亮的女人嫁人了,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而她,我不知道她是否形单影只,是否有人相陪,但我知道她时常给家里人打钱,知道她弟弟考上了外省大学,知道她爸爸能下地走路了。
她一直在努力地拨散云雾,让属于她自己的天空重新归来。
她会做到的,我坚信。
她那么聪明,那么努力,她想要的一切总会如期而遇。
而我要做的,无非是等她回来,然后笑着走上前,很自然地和她打招呼。
到那个时候,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因为无数个瞬间,我的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我的朋友,我们什么时候会再次相见,像当年那样静坐嬉笑,吐露心声,聊起曾经我们经历过的糗事,聊起我欠你的那一杯奶茶——但我想,你应该忘记了,你从没提起过这件事。
没关系。
我捧着凉凉的芒果冰。
心想,我会提醒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