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涨过第七级青石阶时,淤泥深处的秘密终于重见天光。考古队的竹篙搅碎河面倒影,那只青花瓷碗被托出水面刹那,我分明看见釉色里游出一尾锦鲤。色白花青的鳞片掠过七百年光阴,在云翳散开的瞬间,将整个江南的烟雨都衔在口中。
老窑工说真正的天青色要等烟雨。谷雨那日寅时三刻的檐头水,混着龙窑遗址的翡翠潭泥,在窑火中烧出云破天开的裂隙。我跪在运河边的湿泥里,用羊毛刷轻扫瓷碗内壁,缠枝莲纹随水波荡漾,惊醒了沉睡千年的釉色。
碗底双鱼火印突然发烫,像两颗隔着时空跳动的心脏。考古队新来的姑娘撑着素绸伞蹲下,伞面银线绣的并蒂莲与碗内纹样重叠,雨珠顺着伞骨滑落,在青石板上敲出与七百年前相同的清音。
"这是北宋官窑特有的落款。"她颈间青玉坠滑出衣襟,鱼形玉玦正扣在火印凹槽,"双鱼溯游,方得始终。"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滚入瓷碗,锦鲤在涟漪中摆尾,搅碎了我们共同的倒影。
裱画店的檀木香总混着陈年墨色。掌柜展开那幅泛黄的《天工窑谱》,霉斑在"雨过天青云破处"的批注上开出灰白的花。"当年督窑官为护这批贡瓷,把女儿扮作绣娘南下。"他枯枝般的手指划过绢帛上的银丝绣样,"那姑娘带着半卷窑谱,从此消失在梅子黄时雨里。"
我怀中瓷碗突然嗡鸣,釉面浮现出从未见过的纹路——细密针脚在缠枝莲间绣出玉簪花,正是南方姑娘发间的式样。雨丝穿过雕花窗棂,将裱画店割裂成无数菱形光斑,恍惚看见穿丁香色斜襟衫的身影在晾晒绣品,银线在雨雾中织就满天云锦。
龙窑遗址的夯土墙上,忍冬藤缠住半截匣钵。老窑工舀起翡翠潭水浇在匣钵残片:"官窑取水讲究'三活',活时、活水、活火。"他布满裂痕的手掌抚过青苔,"谷雨当天的寅时水,要接满九十九片瓦当,差一厘都烧不出这种釉色。"
瓷碗在潭水中泛起月白的光,锦鲤逆流游向潭心漩涡。姑娘解下青玉坠放入水中,双鱼纹突然化作真实游影,衔着半卷窑谱浮出水面。泛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并蒂莲,墨迹洇开处写着:"釉色通灵时,故人当归。"
梅雨浸透的黄昏,我们在裱画店阁楼拼合窑谱。她耳坠上的玉簪花碰到瓷碗,釉面霎时流转虹光。"家训说双鱼重聚之日,要带窑谱回汝窑旧址。"她将绣着银丝莲纹的帕子覆在碗口,雷雨声突然穿透瓦当,"你听,这是七百年前窑变的余响。"
雨打芭蕉声里,锦鲤从碗底游进帕上绣纹。我们捧着复苏的窑谱站在渡口,乌篷船头蓝印花布包裹着光阴的琥珀。玉簪花香散在渐密的雨帘中,瓷碗突然轻颤着裂开冰纹——原来千年窑烧的秘密,不过是等一场命定的相遇。
如今那青花瓷碗在博物馆沉睡,展柜标签未记载某个雨日的奇遇。唯有我知晓,每当江南落雨时,釉色里的锦鲤仍在追逐银线绣的莲纹。玻璃上凝结的水珠滚落,依稀还是那年她伞沿坠下的雨,在时空的青石板上敲出永恒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