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燃放

本文为原创非首发,刊发于《躬耕》2025年第6期,作者:毕海林,文责自负。


我身陷泥淖,想要拔出,却使不上力气。手臂被更多的手臂压着,双腿被更多的双腿挤着,仿佛在浪海深处。我瞪大眼睛找寻击碎浪花的原点,越过了一个又一个秃顶、秀发、毛寸,越过了山丘、杨柳、青松,还是未能越过更多的人头和云端,它们渐渐模糊起来。

一阵气紧,胸膛被更大的力撞击着,左边肋骨从上往下第三根和右边肋骨从下往上第五根被挤出了裂痕,剧烈的疼痛从食道传上来,夹杂着另一些奔突而至的东西,让我忍不住吐出来。原以为会有不可名状的秽物四处喷溅,面前这些陌生的头颅上将落满五彩缤纷的不明物,但没有,我只吐出了一些气泡。气泡从大变小,渐渐被空气吞噬。

主持人洪亮的声音传来: 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凭票领取。

操。谁他妈这么安排的。

我骂娘的声音被潮涌的海浪淹没。

没人顾上搭理我。他们专注于舞台中央码放整齐的夏凉被。那些橙黄色的包装盒垒起来,像是一垛垛五谷,散发着诱人的光芒,吸引人们涌向它们,拥抱它们,拥有它们。

——可是它们距他们千里之遥,被那些巍峨的保安挡在了后面。而他们被巍峨的保安挡在了前面。

他们已等了两个小时。他们举起拳头。愤怒。抗议。开始前赴后继试图涌向舞台中央,但被挡在边墙。他们的拳头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他们说,我,我,我。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仿若海浪撞向山谷。山谷层峦叠嶂,气势巍峨。他们的声音被山谷分割得七零八碎。

他们说,我我我,我,我,我……

他们说他们的,主持人说主持人的。 他们顾不了主持人说啥,主持人也顾不了他们的叫嚷。

——活动还得继续下去,毕竟他拿了钱。高于他平常多倍的钱。他该做的事情很多,他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但是他没有做完。他想去旁边喝口水,但是看到面前潮涌的人群,他害怕。倒不是害怕决堤,是害怕这人群中一双闪缩的眼。那双眼卯在一张肉脸上,鹰隼般锐利,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像对他说,你小子知道该干啥吧?

眼睛里的话,他听到过两遍。一遍在那间拥挤不堪的小屋里,一遍在那条红墙延绵不绝的窄巷里。两次他都被拍着肩膀,对方扯掉嘴上的卷烟,用脚碾了几下,气息匀称地说,你小子知道该干啥吧?见他点了头,对方满意地一笑,肥胖的身躯前后摇晃,转身离去。

他口干舌燥,实在有些忍不住了,想要去拿水杯,但是话筒立在嘴边,声音不受控制地往出冒:我们今天的终极大奖是这台价值79999元的金吒汽车。


可以啊,你这是要抢我饭碗啊。

欢呼的人声从柳巷一漾一漾地涌过来,吸引了饭店里所有人的目光,大家伸长脖子,像一只只等待喂食的鹅。我和林海亦如此,区别在于我的讲述被林海打断。

恰好口干舌燥,需要润一润,我端起面前的杯子,杯里是历史悠久的太钢汽水,自从十几年前好上这一口,就从未中断过。甜丝丝的感觉,让我的喉咙瞬间清润起来,原本卡在喉咙的一口痰也被顺了下去。喝完汽水,我抬起头看了林海一眼,说,这部分内容够不够。

他说,够是够,但是……你这里面的比喻太多。

我说,你作家还嫌比喻多?

林海说,你知道的,我写作从来不用比喻,怎么简洁怎么来。

我又将一杯汽水送下肚,抹去嘴角的余渍,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递给林海,他摇摇手,说早戒了。我将烟掉个头塞进自己嘴里,啪嗒一声点燃,深吸一口,朝天大大地吐了个圈。林哥,我这故事编得漏洞百出,你凑合听听算了。

很明显林海不高兴了,他的脸憋得通红,谁让你编故事了?我要听当时的真实情况。

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我哪能记那么清楚。

那至少也八九不离十吧?你这也太那啥了……荒诞了吧?

我赶忙解释,这不是为了更加形象吗?免得你每次听完我讲案情,都说干巴巴的没啥内容。为了见你,我把《小径分叉的花园》读了五遍,才想出用浪花作比喻。敢情我白白浪费几个晚上,到头来你还是不满意。早知道,耗费脑细胞的时间还不如去撸串小啤酒。

林海也不客气,看你那肚子都堆到了腿上,没有一点保安队长的样。

这可能需要更正一下,我是副队长。

副队长也是队长,保障公共财产是你们的职责。再说你还是在柳巷商业街做保安,人来人往,多少事。

林海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也是我认识的唯一靠写作勉强为生的作家。勉强为生的意思是,和他在一起吃饭,从来都是我掏钱。不是他不愿意掏,是我不能让他掏,再说他也没钱掏。我则不同,虽然是保安队长(副队长),但是除了一份稳定的工资外,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额外收入(主要是管辖的柳巷商业街油水多),而且这额外收入占大头。我们认识多年,每次碰面他都要求我为他讲述一个发生在柳巷的故事,用以作为写作素材。

你还写作?我又吐了一个烟圈,问道。

林海看了我一眼,微微点了下头。

有那么一刻,时间好像暂停了一样,时光百货六楼这家融合菜馆墙上的挂钟“铛铛铛”响了九下,之后一切便凝滞起来,每个人都以固定的姿势停在那里,夹在筷子上的米线和面条吊在半空,倒装的醋瓶被阻断,腾空的烟雾不再飘摇,眼镜后面的瞳孔放大了一切。——我的眼睛越过这些诡异的场景,看到文瀛湖的上空,一朵接一朵的烟花发出爆裂的巨响,炸开一个又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一时恍惚,思维奔突跳跃,仿若回到了那年的同一天,烟花绽放的柳巷以及时光百货六楼那个无法忘却的现场。主持人正要开口说话时,我被林海打断。

他问,嫂子最近在干吗了?

能干吗,还不是老样子,卖点凉面,小本生意。

我那天好像在柳巷见她了,骑个电动车,喊了半天也没停,估计认错人了。

有可能。

哎,都不容易。林海叹了口气,手里的杯子和我的碰了下。


几天前林海电话问我最近有空坐坐吗。我当时没有听出他的声音,号码看着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是谁。自从林海写了小说,基本上和外界断绝了联系,加上我新换了手机,通讯录里只有我爸、我妈、我岳母、我媳妇、我儿子,满打满算五个人。当然工作手机除外。作为一名保安副队长,工资不高,得罪人的事儿不少,所以能和我成为朋友的人寥寥无几。林海和我的情况类似,也属于社畜一类。他是耍笔杆子的,写各种小说:推理、悬疑、言情,不一而足,编辑需要哪类,他就写那类。据说,他和编辑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彼此之间都是邮件往来。这样也好,免得谈钱时尴尬。他呵呵一笑,主要是要稿费不用考虑语气,也不怕脸红,挺好。

你知道吗?我们省作协3000多名会员,我是唯一一个不用电话和编辑联系的人,他们都说我不合群,你觉得我是这样的吗?

被林海这么一问,我愣怔了一秒,端起杯子说,林老师多想了,这社会谁还能顾上谁,管好自己就行。

也是。他停顿了一下说,你说当年时光百货的这个案子吵得那么凶,后来怎么就烟消云散了?

这是他一贯的风格,思维跳跃,话题转换都在瞬间,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我说,这是和谐社会,你懂的。他的眼睛朝着柳巷人声鼎沸的方向,一动不动。我知道这人又走神了,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要说林海的怪,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已经领教过了。

那天我下班回家,毒辣的阳光从莎美百货的黑幕玻璃上反射过来,晃得我睁不开眼,汗珠顺着脸颊肆意流淌。刚走进文瀛湖,便听到了吵嚷的声音,声音喊道有人要跳湖,循声望去,状元桥附近挤满了人。那时候我刚当保安时间不长,并不具备任何警觉性,另外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够敏锐,用我们队长的话说就是,虽然我们是保安,但是也要具备警察思维,而且我们还要用辩证法的哲学角度去看问题,我们叫充分结合形象、环境、社会各个方面去考虑事情,换句听得懂的话说,我们穿的不是警服,却要干警察的活,还要以警察的身份去考虑问题。所以,现在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来一个疑虑——就是我不理解为何会有人在文瀛公园跳湖,要跳也要选择汾河大桥吧,文瀛湖一点挑战性都没有。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拨开人群,一个清癯瘦高的男子正蹲在三孔桥的边缘,双脚晃荡,眼神迷离地看着远方。其实所谓的远方并不远,就是一二十米的距离,并不开阔的场地让这个场景显得很滑稽。人们议论纷纷,都在猜测这男子是被骗了钱,还是被戴了绿帽子,不然也不至于想不开。

我迂回到他的侧后方,正要行进到他的身后,企图把他拦回来,刚走到一半,便听到他大喝一声“好”,然后手舞足蹈起来,整个人身体前倾。我一看不好,箭一样窜过去,伸手扯住他的手臂,可能是用力过猛的原因,我的身体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引力,被生拉硬扯地坠向文瀛湖。果然一声响亮的“噗通”为整件事情画上了句号。——我和他都掉进了湖里。但是我不会游泳,浑浊的湖水带着恐惧撞来,瞬间将我淹没,眼前一片模糊,嘴巴和鼻孔呛了水,我挥舞着手臂,喊“救”时沉下去,喊“命”时浮上来。湖水从我嘴里进去,鼻孔里出来,我的身体四通八达,眼看就要与淤泥共舞。突然,一股无形的推力硬生生将我托出水面。

是林海救了我。

事后他说那天他不是去寻短见,而是恰好构思了一篇小说,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才导致了闹剧一场。

林海说,陈哥你还别不信,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小人物一个,又不愿意主动和大家联络,说夸张点,你哪一天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你。你就像大海里的一朵浪花,不定哪天就会在太阳的照晒下蒸发掉。你刚才用浪花作比喻,细细想来还挺和我最近写的一篇小说《燃放》相契合。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这旁边,文瀛湖的三孔桥。你趁我不注意,一个猛扑,没抓住我不说,还把我从恍惚中惊醒,让我不小心掉进了湖里。那天历历在目啊。我喝了那么多臭水,你还满脸气愤地教导我。我说,我怎么不记得这事了?不是你救的我吗?感谢都来不及,还教训你?千真万确。

林海说陈哥,我没想跳湖啊。

我说,没想跳,你蹲在栏杆上也不对。

过了片刻,林海又说,你知道吗?那个案子一直压在我心上,不把它写出来我这心里就搁着一块石头,时不时还往下滚,越滚越大。我就像西西弗斯一样,得用劲啊,我得推啊。不管它是一根刺,还是一片翻腾奔涌的巨浪,我都必须把它写出来,这样才安心。


一切都源于那个夜晚。我说。林老师,您是没有去现场,刘恒宇和那个老头,哦,对了,刘恒宇就那个主持人,他俩死得太惨了,一个被刺了十几刀,一个直接被割喉。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血腥。可能是我的描述太过轻描淡写,林海并未觉出现场的惨烈,反倒是我的喉头一紧一紧的,感觉不对,氤氲在空气里的黏稠袭来,一股酸腥的秽物即将从嘴里涌出。我强压着憋在喉咙里的一口气,想要将那腥膻顶回去,但是没用,该怎么形容呢?我绞尽脑汁脑汁思忖的时候,没忍住,赶忙朝着门口跑去,半天才两眼通红地回来。

回到桌前,又倒了一杯汽水,正要喝时,文瀛公园的上空绚烂的烟花正在炸裂成不同图案,菊花,牡丹,小马,还出现了倒计时。千禧年之后第五个新年就要来了,一切已经万象更新。如果不是林海打电话,我这会正在食品街口执勤。每年的圣诞节和元旦这两个日子,柳巷这条老街挤得人山人海,好像全太原的人都来了这里。

他说,我觉得这案子有疑点。

这案子有疑点?我喝下一口汽水,迫不及待地问。

我把你叫来是两方面原因,一是我在还原当时的情况时有些事情记得不太清楚了,二是在案件的推理上卡了文。他点燃一支烟,悠然地抽了起来。此刻文瀛公园的一波烟花落幕,另一波还未腾空,整个天空烟尘弥漫,如有仙人降临。

林海只瞥了一天窗外,便回过神来,对我说,陈哥,你有没有想过那天晚上现场所有的人都有嫌疑?毕竟8万块不是小数目。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将自己手上的半截烟丢进见底的汽水瓶。我说,这我倒是没有多想。毕竟案子不是我负责。另外,罗建林不是被抓了吗?怎么还有其他嫌疑人?

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林海一脸幽微地说。

我瞪大眼睛看着林海。

你不是那天也在现场了吗?就没有往深里想?

听了这话,我有些生气,拍着桌子说,我就是保安,即便是副队长,也接触不到核心,我是去现场了,可我什么都了解不到,什么凶器指纹这些东西跟我没啥关系。那条巷子,又深又窄,又没有路灯,他怎么会走那里,关键是刘恒宇怎么会和中奖人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罗建林是中间人,为何要杀刘恒宇,那个老人又是谁?再说黑格隆冬的,北风呼呼地刮着。拿了钱不赶紧回家,去小巷里干啥。地上趴着一个,墙上靠着一个。遍地都是血,被冻住,滑得很。报警人说是听到了打斗声音和惨叫声,就以打架的名义报了警。谁知道是凶杀案?那时候柳巷堵得水泄不通,车没法通行。那条巷子又偏。警察到的时候,说是人已经没有鼻息了,手电筒照着瞳孔,一片灰白啊。什么都看不到。

烟屁股已经烧完,焦煳味传来,显然已经烫到了我的手指。我“哎呀”一声,扔掉烟头,端起桌子上的水杯浇到了手上,与此同时,文瀛公园上空的烟花又炸裂开来,这一次是一绺一绺的腾空,再散开成不同的形状。

我从烟花上收回眼神,发现林海盯着我看,他说,不对,我不要这一段,这些我都知道。我要中间的内容。

我疑惑地看着他,中间哪段?

抽奖那一段。如何抽奖?如何领奖?如何离开现场?我转着眼睛在那里想,这事该从何说起。他伸出手阻拦,他说,要细,越细越好,就像你刚才讲的浪花那段就很好。他又停下来,手臂伸在我眼前,你知道的,推理小说的细节越多,越吸引读者。

说完,他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做了个请的手势。


浑厚的钟声犹如一记重锤将现场的骚乱击得粉碎,奔涌的巨浪归于平静。没有一丝风,也感受不到任何的动静。钟声响过十下,现场的每个人都安静下来,连主持人也不再讲话。我知道他在酝酿情绪。此刻确实需要酝酿。时光百货的营销太高明,将消费者心理学拿捏得恰到好处。人对什么最期待?——人对期待最期待。是,虽然这是句屁话。但它真的就是真理。期待期待的时刻到来,隐藏在每个人内心的欲望在发生变化,显然有的早已蜕变为魔鬼。他,还有他。至少我认为,他们即将露出狰狞的獠牙,狭长的耳朵,猩红的瞳孔,指甲也会渐次长长,有没有翅膀挣破衣服暴突出来尚需观察,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嘴角挂着诡异的笑足以说明一切都在掌控。

果然主持人说,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了,接下来让我们见证奇迹,大奖到底会花落谁手,请在场的每一位不要眨眼,盯紧我们的抽奖箱,今晚,这里将诞生一位幸运的宠儿。

宛若魔盒的抽奖箱被抬上舞台。

人群里的海浪又一次涌动起来,这次的涌动和前几次略有不同,这次暗潮汹涌,迸发力量的地方都来自人们的眼睛。浪的涌动不是横向,而是纵向,或者说竖向,一浪高过一浪,浪尖跟随抽奖箱的移动而移动。我知道大家为何会如此整齐划一地聚焦——因为我也有同样期待。79999元的金吒汽车啊。你知道我那时候月薪多少?小保安,85年一个月拿得不到100块钱,8万,算下来将近80年才能挣够。不动心是假的。所以魔盒吸引大家,同样也吸引我。只是我隐于浪海之中,无能为力。我想要走向前,努力去挤,显然我的力气不够。另外我虽然下班了,没有穿保安服,但是一定有很多人见过我。反倒是他,对,就那个肥胖的身躯前后摇晃,他力气那么大,将其他浪花震得无力承受,罅隙出现,他一涌便往前几步,很快,站到前排,离主持人和魔盒近在咫尺——如果他伸手,便可将抽奖箱揽入怀中,任其挑选。可是他按兵不动。他在等待。

主持人摇晃着手指说,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需要大家来配合,我们要从现场选取一名代表来抽取终极大奖,可不可以?

海浪咆哮着说,可以。

主持人说,79999元的金吒汽车想不想要?

海浪咆哮着说,想要。

那我们拭目以待。现在我将手中的布偶抛出,谁拿到就由谁来抽奖,好不好?

好!

预备,1……2……

咆哮声静止了。

风息了。

一切又归于平静。

所有的山丘、杨柳、青松肃穆了。

期待期待的到来。

3……

如一道金光,布偶从主持人的手中腾空,划出漂亮的弧线,如果拍电影的话,一定会给0.25倍的慢速,以期吸引那些瞳孔高度聚焦。别嫌我夸张,现场确实就是这样的。很奇怪,你知道吗?很奇怪。那个布偶不偏不倚落到了我的怀里,被我拽得紧紧的,任谁都无法从我手中抢走。当然,那一秒之后,静息的海浪再次涌动起来,他们将我围得水泄不通。

我将布偶高高举起,嘴里还呼喊着,我拿到了,我拿到了,我拿到了。 我把手伸进魔盒,整个人也穿越了时空,周身所见均为太虚幻境,流光溢彩的霓虹缠绕周身,空间无限放大,看不见尽头,心跳的声音被反弹再反弹,重叠再重叠,增强再增强,说实话,有一瞬间,我差点惊厥。——那种时刻,谁能受得了。对,就是我所期待的时刻。妙不可言啊。不行,我突然清晰起来,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我最清楚了。——我把悬空在魔盒里的手撑开,没错,是撑开,不是张开,我要用手来触摸幻境的边缘,以期来证明我的全力以赴。撑开的手突然变得力大无穷,它伸向魔盒深处,如金箍棒般,在深海里翻搅,一遍,二遍,三遍……我不记得自己搅动了多少遍,总之,我搅动了多少遍,现场的浪海就平息了多久。直到我将手指捏合,一张卡片被我从魔盒里缓慢扯回来,向上,向上,一点一点向上,最后突破黑暗,冲破幻境,重回光明。是的,我倏忽将一张奖券聚在聚光灯下时,大家都愣住了。他们没有想到事情出现得如此突然。

这时候,主持人像举着拳王的粗壮的手臂一样,举着我瘦弱干枯的手臂说,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券在手,价值八万。来,让我们再次擦亮眼睛,看看中奖者是谁?让我们请时光百货的营销副总上台宣读中奖者的名字。有请。


然后,他的名字就被念出来了?

是。

然后他就上台领了奖了?

是。不是,当下没有领成,就拿了块牌子拍了照。

什么牌子?

中奖的牌子啊,上面写着“终极大奖——价值79999元的金吒汽车”。

林海埋下头,在一个黑色的本子上匆匆地做着记录。我的手机滴滴滴响了好几次,信息显示,侯家巷的老罗头又不见踪影了,同事小张请示我该如何。这老罗头也是,只从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也不消停,天天叫嚷着出去找他儿子健健,可是出了门回不来。我给小张说,你赶紧去找,不是五一广场、南宫市场,就是钟楼街,离不开这几个地方。我火急火燎地想要给小张拨电话,抬眼看到林海正盯着我,便作罢了。另一条信息是单位通知明天发新年福利,每人一袋大米一袋白面一桶油,老范问我用不用帮忙拎回家。我说不用。我家很久都不开火了,一个吃饱全家不饿,中秋节发的米面油还在那放着了。给了棉花巷的李阿姨吧,她比我更需要。老范说,你这,都十几年了,事儿得过去了吧。我默不作声。有些事情只能一直埋在心里,隐藏起来。

林海记录完,抬起头看我,等我开口。

我也记不住这是第几次了,十几年来,但凡林海遇到灵感枯竭,或者推理卡壳的时候,总会将我约出来,目的只有一个——让我讲案情。而且他对我的讲述技巧要求越来越高,刚开始只需要讲清楚事情时间地点人物便可,后来需要添加现场情况分析和幕后原因,到现在就需要把它们变成文学的语言,还要绘声绘色,还要别具一格。还别说,这种方式挺有意思,我讲到激情处甚至无法自拔,可惜刚刚被林海打断。

我把杯子里的饮料一饮而尽,直接将杯子扔到了桌上,撞得碗碟叮当作响。我说,林老师,你能不能别在我讲得正起劲时横插一杠?我这思绪断了,就不好接了。

他说,不要紧。我想听结论。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结论?

还有什么结论?这个案件的结论?

这就是我疑惑的地方,每次和林海交流,我都不知道他的思维停留在什么地方?在我说东时,他可能已经转向西了。在我说底层人物时,他可能已经跳跃到高层建筑了。多年之后,我曾细细想过林海,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所有可悲的后果都来自他这不安当下的性格。 他一直多变的写作风格让评论家捉摸不透,无法将他归为哪一类,只好直接扼杀。——几乎所有的评论家都说他是三流作家,写的东西毫无价值,狗屁不如。为此林海多次找我诉苦,最后不得已才调转方向,从传统文学转向类型文学,开始写悬疑推理题材。他的家庭情况也是,因写小说太过入迷,老在上班时间开小差,最后被委婉辞退。最最严重的是,几年后,妻离子散,虽是后话,但都与这不安的性格有关。

我说,案件结论很简单啊,公安部门不是对外公布了:主持人因分赃不均被谋财害命,那个老人的死纯属巧合,深更半夜在巷子里翻垃圾桶撞见了他们的交易,最后招致灭口。

你相信这是事实?

相信啊。难道还有隐情?

林海伸手叫服务员要了一瓶晋泉高粱白,也没有征得我同意,便拧开倒满面前的杯子,同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酒杯时,文瀛公园的上空又有各种烟花划破长空。

来吧,为即将来临的新年干杯。一切美好万岁。

我们碰杯,一饮而尽。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豪爽地喝酒,他的眼睛在烟花的辉映下闪着火红的光芒。辛辣的酒水顺着喉咙流淌,我连连呛了几口,咳嗽不断。林海欠起身伸出手臂拍着我的后背,没事吧?没事。我摇摇手。高兴。确实高兴。他又举起瓶子,为我们倒满酒杯。这一次他没有直接举杯,而是眼神迷离地盯着我看,我感觉他的眼神像一束激光,从我的头顶扫下,直至脖颈,我脑子流过的一切,他都一览无余。然后,他举起酒杯来说,陈哥,我突然灵感来袭,为这个故事构思了一个结尾,你要不要听听?

啊?这么快?赶快讲讲,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气定神闲地说,不急,干了这杯。

说完,他又是一饮而尽。

我也一饮而尽。

在我的咳嗽声终止的那一刻,林海大手一挥,仿佛指挥千军万马的主帅一样,让他的文字成为排兵布阵的将士,一个字一个字地摆在了眼前。


罗建林。罗建林。罗建林。

时光百货的营销副总将这个名字连着喊了三遍,每个字都字正腔圆,发音标准,大家都听得很仔细,却好像没有听懂一样。这是充满魔力的名字。罗——建——林,第四遍。终于他站了出来,摇晃着巨舰一般肥胖的身躯划开所有的浪花,步履稳健地走向舞台。聚光灯打向他,映照着他满是褶皱的脸庞,看不到一丝表情。他走到主持人身边,站定下来。可能是灯光的原因,现场的人几乎没有发现他的眼角朝着主持人一瞥。

然后便是颁奖。

营销副总将一块印有“终极大奖——价值79999元的金吒汽车”递送到他手上。他与营销副总握着手,闪光灯此起彼伏,他依然气定神闲,仿佛这天上掉下的馅饼跟他没有关系。

他跟随营销副总来到兑奖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偷梁换柱,暗度陈仓,白的变成黑的了,好的变成坏的,大的变成小的。让他欣喜若狂的价值79999元的金吒汽车变成了汽车的十年使用权,是使用权,而不是所有权。营销副总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将那个印着汽车的KT板拍得山响,他说,看到了吧,使用权,这里写的很清楚,十年使用权。顺着营销副总滚圆的手臂,他终于看清楚了那行苍蝇大小的字,“十年使用权”以及它后面的“最终解释权归时光百货所有”。一瞬间,他如被针扎破的汽球一般,一泄而空,什么都没有了。营销副总喋喋不休地做着解释,他听来听去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车他开不走,开走也是问题。他只有使用权,在用车过程中出现的任何问题都需要自己来承担。这不是欺负人吗?他本来想发作,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这么欺负过。可是正当他捏得手指嘎巴响的时候,营销副总将他扯到一边说,有个折中的方案,不知道先生是否愿意一听?

什么方案?他的语调不对,透着一股狠劲。

你看这样,汽车开走你也麻烦,使用权按每年3999元折算,十年共计39990元,当下点现金拿走。

他暗淡的眼神又亮了。

毕竟39990元也不是少数,足可以让他衣食无忧了。

他拿了钱,签了字,出了时光百货大门,三拐两拐就进了巷子。这是他和主持人约定好的地方。没错,你也知道的,警情通报里也说了,他们互相串通,诈骗兑奖。现在他拿了39990元,心里结了个疙瘩,不想与刘恒宇分钱。换成谁也不愿意分啊,本来这就是他该得的全部份额。于是两人发生了争执,于是他就出手了。于是刘恒宇惨死刀下,老人也被殃及。

故事到此结束。

不,故事到此没有结束。

那天现场有第三个人。

这钱不是两个人分,是三个人分。三个人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各取所需。一个打掩护,制造混乱氛围。一个主持现场,指定抽奖人。一个完成抽奖、兑奖。黄金搭档。只是有一个人因事耽误,主持人是他推荐给营销副总的,他需要和营销副总找过招呼,才好离开。他赶到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看着眼前惨不忍赌的场景,他十分害怕,在警察赶来时逃离了现场。

这三人小的时候都住棉花巷。

与另外两人不同,刘恒宇是单亲家庭,父亲过世较早,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带大,吃了不少苦。刘恒宇从小就热爱文艺,但是唱歌五音不全,跳舞四肢不调,长大后选择了主持人这个行当。刘恒宇最大的愿望就是柳巷繁花似锦,那样主持的活就多,可以多挣钱孝敬母亲。罗建林从小就调皮,每天跑得不着家,长大后更是变本加厉,啥事都干,这次是因为他赌博输了很多钱,不得不铤而走险,于是和两个发小联合诈骗时光百货的奖金。原本计划很周密,却没想到发生了变故,可以多拿的钱变少了,他想要拿更多,最后两人产生争执,在巨大的钱财面前,人情变得虚伪,举起来的刀闪着银光,砍向了自己人。忘了补充一下,这三个人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老大叫罗建林,老二叫陈皓,老三叫刘恒宇。

你说是不是呀?陈哥,不对,陈皓,因事耽搁的人是你,现场跑掉的那个人也是你吧?这么多年来,有多次升迁和改变命运机会,你都主动放弃了。你守着柳巷,变着法子照顾他们的家人,十几年了,你也是够累的。

大地回归漆黑,四下一片寂静,所有一切都隐匿其中。过了很久,一束微光横贯文瀛湖上空,一秒,二秒,微光突然炸裂,无数绚烂的烟花犹如海浪般涌向四周,推涌着深蓝色的海洋前行。

我的眼角有一滴泪悄悄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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