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张枣
同样是365个日夜,生命中有几年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如同翻日历时不小心多翻了几页,一下子就跳过去了,只是徒增一岁,再回首时也记不清经历过的种种。有的年份却如自动摁下repaly的电影,在脑海中重复闪现,鲜明如昨。
终于在夏尽未尽时和鸭子兑现了毕业旅行的约定。为期一周的旅程几乎是为了印证“无知的女大学生”这一常见诸报端的名号是为我们而量身打造。在经历了下错站,没赶上车,没买到计划班次的车票等一系列囧事之后,我们对自己进行了深刻沉痛而又严肃不失活泼的反思和检讨。讨论后的一致看法是我们不会再遇到比没赶上车更悲惨的事情了。
可惜生活中有太多是非来去都无法由人来自由掌控。如果这样讲有些文艺,那通俗点来说就是:我艹,还真他妈有啊。
因为我们竟然在抵达凤凰后,忘记了从大巴后备箱拿行李。
这世上恐怕不会有比我们更蠢更无知更脑残的大学生了。用我们在张家界无所不能的地陪小哥的话来说就是,把你们俩卖到山里当媳妇儿都觉得亏啊。
不仅是亏,简直是亏大了。退货的同时还得毫不犹豫给差评。
同样是年轻人,做人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地陪小哥是我们出发前联系好的,陪吃陪喝陪玩不陪睡,简称“三陪”。之前也不是没担心过会被骗,但小哥言词间的坦诚最终让我们选择相信网络另一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初到张家界便见识到南方山路的十八弯,我紧紧抓着扶手几乎是以坐过山车的心情才撑到武陵源。小哥坐在前排,时不时转头瞟我们一眼,眉目里满是云淡风轻,无奈又好笑。
在张家界的三天里,小哥对我和鸭子的照料用无微不至来形容丝毫不为过。每晚来找我们商定次日行程,第二天早早起来帮我们准备早餐,爬山累到说不出话时也尽力说些俏皮话逗我们开心,即便我们总用他分不清“n"和“l”的烂梗来嘲笑他。
也许是因为爬山消耗了太多体力,也许是因为我们认为花钱得到满意服务是理所当然,除了姓甚名谁等基本信息外,我们并不了解小哥,也不想了解。
说白了我们同他不过是C2C的关系,我付钱买服务,你收钱提供服务,仅此而已。
萍水相逢,我从未想过这个与我毫无交集的人会在我今后的人生里留下些什么可供回味的素材。
临去凤凰时,张家界突然下起了雨。南方雨季绵长如北方雾霾,终年没有尽头。我和鸭子没能买到下午两点去凤凰的车票,只能坐最晚一班五点半的再去。其实送到车站小哥的任务就圆满结束了,钱已付清他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他执意请我们吃了最后一餐。
午餐后将近三点,窗外的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倒愈下愈大,渐渐又起了风。穿越城市上空的天门山索道开始停止运行,一些可怜的游客被吊在半空,我们透过窗户看杂耍般仰着头幸灾乐祸。小哥燃起一根烟,三个人围在桌旁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也是在这三个小时里,我和鸭子才开始真正对眼前陪了我们三天的黝黑男生有了实质性的了解。
小哥是土家族人,年龄不大,在我们闲谈的那个午后,他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中专肄业,领毕业证时在外地打工没能回家。有一个念初中的妹妹由他来供,据说书念的还可以。去过全国各地打工,比如说东莞和以员工跳楼出名的富士康。18岁时在富士康做到段长,周围同级别的都二十几岁,他年龄最小总受欺负,又没有文凭,再升职已是非常困难。后来给妈妈打电话说不想再做,之后毅然回了家开始考导游。有年在东北与两个男人发生争执,一个人拿了板砖将俩大汉拍的半死。至今没女朋友,有过愿意跟他走的女生,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小哥说他在外面混的这些年习惯把年龄说大好些岁,也从没人怀疑过。每当提到感情时他就会露出与实际年龄相称的笑容,羞赧而真诚。
他说羡慕我和鸭子,生在城市里,有时间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去想去的地方旅行,又读到研究生学历。
又说自己最后悔的事便是当初没有好好念书,说罢狠狠抽了一口烟。
我们说自己就是无知的女大学生,没经历没阅历,头脑简单,四肢也不发达。上不完的学,花不完的钱, 爹娘养我们纯粹养了个赔钱货。
又说也是发自内心的羡慕你,16岁就出来闯荡,见多人情薄暖厚凉,成熟稳重有担当,能赚钱养家又体贴细致,可惜不能带你回家乡,说罢也是叹了口气。
小哥吐了口烟圈,沉默半响来一句, 我现在有的经历和阅历,你们工作以后很快也会获得,你们现在有的学历,我却是一辈子都得不到了。
空气里出现短瞬的停滞,窗外雨势小了一些。
我拍了一下小哥的肩膀和鸭子哈哈大笑,我艹啊,你怎么突然说话那么深刻,一下提了好几个level,还能不能愉快的玩耍了。
突如其来的心酸很快被玩笑话冲淡,不然我实在不知要讲些什么来化解瞬时的语塞。
同为16岁,南方的他已开始为生计而奔波于全国各地,北方的我们安坐于象牙塔下为了没考好的数学试卷唉声叹气,为了所谓生生世世的爱情哭天抢地。
不出意外的话此生都无缘再与他相见,如同生活在两个毫不相干的平行世界里,即便做着同样的事也无法感知彼此。
你所经历的正是别人所羡慕的,但没人知道你为了这些日子付出过什么。世上哪有那么多平白无故的得到,“反正都没我有钱”的王思聪也只有一个。
你羡慕我在念书,我羡慕你随随便便刷掉几万块买衣服,穿着几万块衣服的又羡慕平常百姓家的和乐。每个人都在羡慕着别人什么,又都在被别人默默注视而羡慕着。
说到底,谁都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去羡慕别人什么。
从长沙回程的卧铺车厢里,我们遇到一个来自凤凰古城的苗族姑娘,开学大三,在青岛一所不错的学校念土木。她说家里那边观念还是比较落后,大家觉得女孩子最好的归宿便是年纪轻轻嫁了人又很快生下男孩。我问她,你在你们那里,书读的这样好,岂不是人人羡慕光耀门楣了。女孩子耸耸肩,从没人这么觉得,我爸爸到现在都觉得读书读这么多没什么用。反正到最后,还是读给别人家的。
她有着南方姑娘特有的长相,明汪汪的大眼睛,略为前突的嘴唇,坐在窗边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和同学聊Q。我们聊得很好,对南北文化差异和风土人情也有了更深的了解,甚至有想留下联系方式的冲动。直到车厢临熄灯仍意犹未尽。姑娘最后对我和鸭子说了一句话作为这次车厢夜话的结束语。她看着我们,一本正经地说,虽然我已经很老了,可我还是蛮想读下去的。
天呐,姑娘你才95年就很老了,那我们岂不是老到没人要了。
这真是一个bad ending。
在凤凰逛夜景时,总会有七八岁甚至四五岁的孩子拦住我们,用稚嫩的童音一遍遍叫,姐姐姐姐,买盏我的许愿灯吧,照顾下我的生意啦,一元一个很便宜的。
在张家界也是如此,七八岁的小姑娘,挎着一篮黄瓜或是水果,在景区里叫卖。我和鸭子问小哥,南方地区怎么这么小就开始培养孩子的生意头脑,长大后还了得,怪不得南方人那么会做生意哦。
小哥撇嘴,山区没办法发展重工业,土地也很难种,最多能够自给自足。除了旅游业我们能靠什么。年轻人外出打工,小孩子放假回家也没得玩,帮帮家里喽。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概就是这般了。
七八岁时我们的暑假是什么样子来着,和小伙伴玩到8点钟,毫无留恋的说声“明天接着玩”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因为晚了《还珠格格》就开演了,小燕子到底和五阿哥怎么样了啊,一定得回家看啊。
久远到几乎不能准确记起的时光忽然袭来,可爱陌生到令此刻的我无所适从。
也曾年少无知,而今手把屠苏让少年,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每个人都有各得其所的生活,命途波诡云谲如天光变幻无从预测。我无法感同身受活进他人生命, 更妄说同命运抗衡,只能尽力不去辜负自己,走好当下每一步。
我和鸭子不止一次私下说过,小哥真的是个很靠谱的人,娶回家当老公当真是极好的。那天的谈话结束之前,鸭子对小哥说,你跟我回山东吧。我和小哥都笑,说好呀好呀。结果她突然严肃起来,我说真的。
我靠,姐儿们你脑子进水了吧。我在心里骂。
哈哈,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虽然你人很好。鸭子君立马换上她惯有的嬉皮笑脸。
我暗自舒了一口气。正经装的那么像,有一瞬间连我几乎都要相信她不是在开玩笑了。
在凤凰逗留的最后一日下午,我们沿着沱江毫无目的地一直走,走过游人如织的跳岩,走过深藏于隅的巷弄,邂逅了卖花环的苗族阿妈,路过了贩卖梦想的格调小铺。直到在某条侧街路过家bar,名为“远方的远”。穿着黑T仔裤的男生坐在里面抱着吉他唱歌。时值傍晚,夕阳的余晖浅浅淡淡倾泻下来,落照入古城的每一片砖瓦。我远远地站在门外,看不清他的样子。可在某个时刻,我分明感到自己爱上了他。
时隔没几日,我全然想不起他唱了什么歌,他是怎样的声线,又是怎样的姿态。然而单单是他坐在光线晦暗不明的房间里模糊的轮廓,就足以令我心动。
我叫住鸭子,对她说我觉得自己似乎有一瞬时爱上这个唱歌的无脸男。她转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我说真的。
诺言依附谎言生长,玩笑轻易吐露真心。可一切全都无济于事。湘西的摇曳生姿和声色犬马,同我们全然无关。我宁可在北方大口吸雾霾,也不要停留于此,同当地人连比划带猜地费力交流。
你总说以后还有机会,却再没遇见过他。
山长水阔,今生唯有错过。
你永远无法预知自己何时会爱上一个人。在深夜痛哭的无人的街,在嬉笑怒骂的醉酒的夜,他的名字在你心里震耳欲聋挥之不去。
面对面时,你笑得一脸了然。你将碎发轻拢至耳后,客套地寒暄问候,得体地同他握手,拥抱,道别。
心中某处牢不可摧的堡垒却轰然崩塌,废墟满地。
你爱他,他从不知晓。穷其一生也不会明白你的心意。
在由张家界驶往凤凰的大巴上,我旁边的男生挂着耳机,在颠簸中一直看书,我瞄了一眼,是塞林格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主人公Horton梦想能够有天守望着满是孩童奔跑的麦田,现实却从没让他如愿。旅途中看这种书往往令人感到乏味和无望,我扭过头不再看他。车载电视上的电影放到了尾声,我只看了这最后一幕:梳着满头脏辫的男主目光坚毅,一步步穿过路两旁围观的人群,不发一言。
字幕打出此刻他的内心独白:我好累。我想我要回家了。
你迟早会懂得,伤人肺腑的并非时间,而是故地重游后的情怀不再。
其实我也想知道,我离开的这几年,你是否依旧光彩照人,趣致盎然。
还好,好时光再流逝也是绚烂。
故事的开头振奋人心,热闹非凡,结局却偃旗息鼓,无声无闻。
北方的雾霾遮住了人眼,时光却永远不会褪色。
图摄于湘西,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