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一种读书方法,叫速读,又称“全脑速读”。声称传统阅读法是慢读,即按照字、词等少数几个单字为单位逐个阅读。而速读或快速阅读则是一种充分开发快速阅读者扩大视觉感知能力和左右脑协调快速处理视觉信息的巨大潜能,从文字读物中迅速提取有用信息的高效读书方法。它是将被阅读的文字以组或行、块为单位进行大小不一的整体阅读,而“组”或“块”内所包含的往往可能是词组、半行、一行、多行甚至整页内容,它是一种让我们能够从文字材料中迅速接收信息的阅读法。
实际上速读术兴起很早,与类似的记忆术、大量识字等均属于同一个家族。近二十年前我就尝试学习过,不了了之。现在当然知道速读是有问题的,但是到底有什么问题呢?我尝试来说一说。
一、阅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传统阅读法是慢读,即按照字、词等少数几个单字为单位逐个阅读”,这是对自然阅读或传统阅读的误解。
一切有意义的阅读,都不是所谓的以字词等少数几个单字为单位的逐个阅读,这不符合大脑习惯。大脑的习惯,一定是结构优先的,或者说意义优先。结构优先就是说阅读是以模块(即所谓组、块)的方式进行的,但比速读术所说的要复杂得多,速读术所说的,只是假想的机械阅读的升级版。它先假定阅读是一个字一个字读,然后组成块,之后声称速读是一个块一个块甚至半页整页地读,所以速度就提升了,但关键是,阅读并不是这样子。
那么,阅读是一个怎样的过程?阅读是一个建构意义的过程。打个比方,阅读就像警察勘察罪案现场。勘察现场并不是一个按一定的程序逐一察看的过程,而是包含了一系列的心理活动。例如,警察会猜测、推断,然后根据猜测和推断的方向,再去有目的地看相应的细节进行验证,若符合推断,就继续,不符合推断,就调整假设,再调整观察对象。如果是自动录像,会平均地记录一下表面的东西,这个平均包括了时间和空间上的平均,但警察不是这样看的。他会根据有限的信息,形成一个关于罪案的完整的故事,然后通过勘察的进展,不断地调整故事和丰富细节。这种根据已有线索形成的假设,在阅读中,我们就称之为“阅读期待”或者说“先行理解”,我们带着阅读期待不断地深入阅读的。而作者有时候就仿佛“犯罪分子”,他们不断地满足我们的阅读期待,也不断地破坏我们的阅读期待,甚至会制造假象,捉弄我们,这是一个读者与作者斗智斗勇的过程,然而乐趣就在于此。
例如,大家可以读这一段话:
“研表究明,汉字序顺并不定一影阅响读!事证实明了当你看这完句话之后才发字现都乱是的。”
再例如:
“他大吼一声,你信不信我去叫一车面包人来揍你。”
我们为什么能读懂这些句子?
我们并不像机器一样逐字或逐块地读书,我们能理解这些句子,读懂一本书,看懂一部电影,是因为——
1.阅读不是一个从部分到整体的组装过程,而是一个从整体到部分再到整体的过程,更好的描述,仍然是怀特海的“浪漫-精确-综合”的不断循环。例如,看到一篇文章的标题《为什么不要读孩子去学习速读?》,你就已经形成了关于这篇文章主要内容的整体印象,并且,还伴随着相应的情感。如果你是速读的坚定支持者,你可能甚至都会中止阅读。然后,接下来的每一部分,都会加深你对这篇文章的整体认识或理解。而这个过程,不是一砖一瓦地堆成一个房屋,而是先有一个框架,然后不断地丰富局部,并对框架进行调整的过程,每添一块砖瓦,都带来整体框架的细微调整(有时候是巨大的调整甚至重建)。你的情绪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变化,或共鸣,或反感,或赞成,或反对。
2.从整体出发,而整体除非读完否则不可能完全知道作者在表达什么。那么,这必然带来“阅读期待”或“先行理解”。即我们在没有读到相关字词或内容之前,就对它有一个猜测。如果读下去,无非是吻合期待,理解完成,或与期待相悖,调整原有整体。而阅读期待来自哪里?来自我们原有经验。我们原有经验中没有“研表”或“究明”这样的词汇,那么我们在语境中,会很自然地将“研表究明”修正为“研究表明”。我们头脑中已经有许多阅读经验,存储了大量的意义模块,阅读过程中这些模块会被触发。所以读到“一车面包人来揍你”,自然就会修正为“一面包车人来揍你”。这些模块,不是孤立地被触发的,它们是否被调用,又跟语境息息相关。如果这是一个童话,是关于“面包人”的故事,那么,“一车面包人”就不会被调整为“一面包车人”。有时候语法完全正确,意义也能解释得通,但是,也可能被原有经验调整。例如“旗袍女遭神吐槽”,基于原有经验,我们会自然地读成“旗袍女神遭吐槽”。
在上述过程中,我们会发现,“原有经验”十分重要。那么,“原有经验”是个什么鬼?实际上,它包含了两个紧密不相分的部分(或侧面),一个是大量的意义模块,这些模块不可能机械存储,必然是背景化的或语境化的,二是提取能力,实际上相当于大脑的阅读加工能力,是阅读能力的重要部分,或者就是理解力或阅读力。
因此,一个人阅读速度有多快,主要取决于这种意义模块的数量和质量(结构复杂程度),以及提取能力。国际象棋大师的象棋水平来自哪里?就来自于这两个方面。
二、速读的关键是理解力
因此,速读的关键是理解力。
这里的理解力,就是指意义模块的丰富及复杂程度,以及提取能力(主要是提取速度和语境中的匹配能力)。从脑科学的角度讲,就是指相关的神经元的密集或复杂程度,以及连接速度(这里有两种解释,其中比较流行的解释,认为是跟髓鞘化水平有关)。打个比方,我们可以把神经元之类的复杂相连,比喻成一个四通八达的公路网。显然,公路网越密集,解决问题(到达指定地点)的能力越强。你希望速度快,就要把路修得更宽(髓鞘化)。应试教育的问题,就在于把少数道路修得很宽很宽,但是,却只有几条主公路。结果,只能解决指定的问题,而无法解决更多的问题,包括无法通过不同的方法解决问题。就像一个人身上的血管一样,缺乏丰富的毛细血管,后果会如何?
而要训练这种理解力,就需要大量的有意义的刺激。简单地说,需要大量的默会学习。今天学校教育的一大问题,就是患上了苏霍姆林斯基所说的“有意识记肥大症”,无意学习或潜意识的学习数量太少,导致了学习的机械,学生无法变通或创造性地解决问题。
因此,要训练学生的理解力,尤其是基础理解力,就需要大量的阅读。
南明教育所设计的“全人之美”课程,就建立在这种理解的基础上,尤其是小学阶段的“海量阅读”,在本质上,就是一种“速读”训练。但是,这种速读训练是一种健康的速读训练,所训练的是苏霍比斯基所谓的“自动化阅读”水平。
详细可见:从自动化阅读说起
速读术宣称不但可以提升阅读速度(10倍以上甚至更快),而且,可以显著提升理解力。但是,这种速读术的本质,和记忆术一样,就是最近百年来教育家们一直在抨击的“形式训练”。它的弊端,就是将阅读技术与阅读内容剥离开来,认为可以通过片断地训练阅读技术,来提升阅读速度甚至理解力。
杜威在《民主主义与教育》中进行过抨击,我摘录一部分(为了供某些同行参照,请允许我引用得多一些):
有一个理论在生长的概念很有势力以前已经存在,而且风行一时,这就是“形式训练”的理论。这个理论有一个正确的理想即教育的一个结果,应该是创造使人成功的特殊能力。一个受过训练的人,对他切身有关的重大事情,应该做得比没有受过训练的人更好。所谓“更好”是指更加娴熟,更有效率,更加经济,更加敏捷等等。之所以说这是教育的一个结果,我们在前面讲习惯就是教育发展的产物时已经说过了。但是,关于这个理论,好像要取一条捷径,它把有些能力(下面就要提出)看作教学的直接的和有意识的目的,而不仅仅作为生长的结果。一个人有一定数量的能力需要训练,正如人们可以列举打高尔夫球的人必须掌握几种打法一样。所以教育应该直接以训练这些能力为目的。但是照这样讲,表明已经有未经训练的种种能力存在;否则,它们可能是其他活动和方法的间接产物。既然这些能力已经存在,只是未经训练,因此,教育所要做的事就是不断地和分阶段地反复练习,使这些能力不可避免地得到精炼和完善。应用在这种概念上的“形式训练”,所谓“训练”既指经过训练的能力的结果,也指通过反复练习的训练方法。
上面所说的种种能力,诸如知觉、保持、回忆、联想、注意、意愿、感觉、想象、思维等能力,只要用材料来练习,就能形成各种官能。这个理论的经典形式是洛克表述的。他认为,一方面,外部世界通过我们被动地接受的感觉给我们材料或知识的内容;另一方面,我们的心智有一定数量现成的能力,如注意、观察、记忆、比较、抽象、组合等等,如果心智能把事物按照它们在自然界的联合和分化,加以区别和联合,就形成知识。但是,对教育来说,重要的事情是练习这些心理官能,使它们成为稳固的习惯。主张这个理论的人,常常用这样一个比喻,一个玩弹子游戏的人或者体操家,他们用同一方法反复练习某些肌肉终于获得自动的技能。甚至思维的官能也能通过反复练习简单区别的联合养成熟练的习惯。洛克认为,数学对此可以提供无与伦比的机会。
反应和刺激的相互适应愈加专门化(因为考虑到活动的顺序,反应适应刺激,刺激也适应反应),所获得的训练就愈加刻板,愈加不易普遍应用。换言之,训练的理智的或教育的性质就愈少。这个事实的通常说法就是,反应愈加专门化,在练习和完善这个反应中所获得的技能,愈加不容易转移到其他行为方式中。按照正统的形式训练理论,一个学生在学习拼法时,除拼写那个特殊的词的能力以外,不增强观察、注意和回忆的能力,在需要这些能力时,都能加以运用。事实上,如果学生愈加限于注意和注视词的形式,而不顾这个词和其他事物的联系(例如词的意义,习惯使用时的上下文关系,词语的派生和分类等等),这个学生除了注意词的视觉形式之外,愈少获得可以用于其他事情的能力。他甚至不能用此增加辨别几何图形的能力,更不用说一般的观察能力了。这个学生只是选择字形所给的刺激以及口读默写的运动反应。协调的范围极其有限。当学生仅仅练习字母和词的形式时,有意识地排除在其他观察和回忆(或再生)中所用的联系。这些联系被排除以后,需要时不能恢复。他所获得的观察和回忆词语形式的能力,不能用来观察和回忆其他事物。用通常的话来说,这种能力不能迁移。但是,前后的关联愈宽广——就是说,协调的刺激和反应愈多样化——获得的能力愈能用来有效地完成其他行为;严格地说,不是因为有任何“迁移”,而是因为在特殊的行为中所利用的大量因素,等于范围广泛的活动,等于灵活的而不是狭隘的和呆板的协调作用。
归根结底,形式训练理论的基本谬误是它的二元论。这就是说,这个理论把人的活动和能力与所用的材料分离开来。其实我们并没有所谓一般的看、听或记忆的能力;我们只有看、听或记忆某种东西的能力。离开练习所用的材料,一般的心理的和身体的能力的训练全是废话。
我们训练拼法能力有两种方法,一种仅注意狭隘的上下文中的视觉形状,训练拼字的能力,一种联系需要领会意义的活动,如上下文、词源等来看视觉形状,训练拼写能力。这两种训练方法的区别,可以和在健身房练习滑车举重来“发展”某些肌肉和竞技或运动游戏的差别相比较。前一种训练是不变的,机械的,它是呆板的,专门化的。后一种训练是时刻变化的,没有两个动作完全相同;必须对付新的突发事件;形成的协调必须是灵活的,有伸缩性的。所以,这种训练是比较“一般的”;换句话说,它包含较广的范围,包含更多的因素。心智的专门教育和普通教育,完全和这两种操练的区别相似。
单调的没有变化的练习,可以通过练习在一种特别的动作上获得高度技能。但是,这种技能,不管是簿记,或对数的运算,或关于碳氧化合物的试验,都限于这种特别的动作。一个人也许是某个领域的权威,但是,除非他在专门领域的训练和其他领域所用的材料有关系,否则对于其他没有密切联系的事情,其判断力的拙劣也许超过一般的程度。
三、速读是自然的,速读术是有害的
速读是很自然的。
一个人在自己的领域钻研越深,阅读文献或相关书籍的速度越快,乃至于到了一目十行的程度也很容易。我见到过的极端的例子,真的是把许多书读读目录和序言,就已经读完了,完全地领会了作者想要表达什么。
不要说别人,以我自己为例,买书甚多,真正一页一页读的极少,大部分书都是翻一翻就扔了。这种“翻一翻”,其实就是通过读目录或少数章节,迅速地就明白了这本书的内容并判断其价值。但所有人都明白,这跟速读的技术无关,而跟自身在相关领域内积累的经验有关。名医或许看一眼病人,或者把把脉,就知道病人的主要情况。有时候还要问一些话或进一步诊断,目的只是验证,确保不出现误诊。这就是源自经验。
然而,我们读书如此之快,并不仰仗于速读术,或恰好吻合的速读术。因为我可能读教育方面的专业书籍速度很快,但拿一本医学书给我,我就快不起来了,甚至完全视为天书。重申杜威的那段话:
归根结底,形式训练理论的基本谬误是它的二元论。这就是说,这个理论把人的活动和能力与所用的材料分离开来。其实我们并没有所谓一般的看、听或记忆的能力;我们只有看、听或记忆某种东西的能力。
就是说,没有抽象的速读能力,你读一个领域的书速度或许很快,但换个领域,就糟糕了。我曾在新教师培训中讨论过类似的问题,是关于记忆力的。我记不住人名,是不是说我的记忆力不好呢?但是,我读诗歌,读小说,一度近乎过目不忘。教研过的课文,我不自觉地能够大段地背诵。然而,英语单词我总记不住,十分痛苦。那么,你说说看,我算是记忆力强还是弱呢?
显然,没有抽象的记忆力,没有抽象的速读能力。
记忆力和速读能力之类,能不能单独地拿出来加以训练呢?当然是可以的,你可以训练记忆扑克牌,或一连串无意义的数字,但是,这与真正的学习有多大关联?对真正的学习,有多大意义的促进?只是怀特海所谓的智力上的小步舞而已,可以表演,却缺乏实用价值。
因此,速读术的最佳适用范围,就是信息提取式阅读。就是说,凡是涉及到需要迅速汲取主要的外部的信息的阅读,速读术都是有用的。以前魏书生老师的所谓读书法,就与此类似,可惜用于科学说明文尚可,用于诗歌、小说,就有点捉襟见肘甚至可怕了。你用速读术读读海子的诗歌看看?甚至读读《红楼梦》看看?你顶多说,我可以快速记住《红楼梦》的情节和人物关系,但是,这是《红楼梦》的阅读目的吗?
就是说,速读术与记忆紧密相连,是为了快速提取信息并记住要点,而这只适用于信息类阅读,并不适用于一般学习。因为一般学习的要点不是记忆,乃是理解。而速读术所谓的理解,与一般所说的理解,完全不是一回事。
有人会说,那么,速读术还是有作用的,完全可以作为辅助手段。
又错了。因为速读术根本的问题,在于将手段与目的剥离开来,将手段将以专门训练,然后,遇到相应的阅读材料,再装配上去。这样形成的速读能力,是非常机械的速读能力。而真正的速读能力,乃是一种情境中的领会。速读术恰恰会破坏真正的“快速学习”。
一个人在真正的大量学习中,自然而然地会提升速度,包括发展出相应的技巧。速读术会以僵化的技巧,甚至所谓有眼球训练,来妨碍真正的快速阅读练习。举个例子,钱钟书先生的记忆力和读书速度,都是一流的,那么,这跟记忆术或速读术有什么关系?日复一日地沉浸在阅读中,自然而然地会形成(包括有意形成)速读技巧,这时候的速读技巧,是可以迁移的,但是又是高度情境化的。而所谓的记忆大师,速读大师或培训师们,除了以教授(或表演)记忆与速读为生,哪一个是真正的大师?哪一个能够在某一领域有杰出成就?哪一个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创造性?
四、要警惕机械训练对孩子人格的影响
最近一些年,通过大量的观察,我发现,机械训练(包括身体、记忆力、道德,以及类似速读)不但伤害孩子的智力,使之丧失灵活性与创造性,而且伤及学生的人格。
就是说,以这种方式训练出来的孩子,越是年龄小,越似乎有效果(例如成绩好),但是,孩子的生命常常是僵化、机械的。如果不相信,大家可以仔细观察一下那些被读经运动残害过的孩子。
机械训练在教育哲学上,是二元论的产物,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训练教育出来的孩子,身上也体现出明显的二元性。
一方面很听话,另一方面很不听话;
家长和老师面前是一套,在同学或陌生人面前是一套;
课堂上喜欢表现,例如热衷于发言,但同时又逃避思考;
可以坐下来长时间地学习,但是又很容易频繁地走神;
……
外部训练的结果,是孩子过于依赖于外部评价。形式训练的结果,是孩子越来越关注形式,将成就感寄寓于此,趋于外部表现而非内部发展。许多孩子会出现一些人格上的问题,包括嫉妒、傲慢又自卑、对人不宽容、容易与同学冲突等等。一方面似乎非常努力,另一方面又很懈怠,等等。
凡此种种,都是因为所受教育不自然的缘故。外部的机械训练,与生命的本能反应发生了冲突,此消彼长,争执不休,这一切反应在生命中,就导致了各种冲突。
在这种冲突中,真正的道德感很难形成,形成的是机械的表面的道德感。
总之,学校的学习,应该是一种包括人格发展和知识学习在内的深度学习。各种功利主义的速成法,是学习领域的“星宿派”,貌似效果明显,实则伤人无穷,要警惕。
远离这些——
大量识字(学前或低段);
播音主持或表演训练(小学);
记忆训练;
励志训练(包括为改变内向而进行的训练);
速读术;
珠心算;
读经运动;
汉字大赛;
诗词大会;
……
如果上面列举的这些,你“全都喜欢上”了,那么,可能需要反思一下自身关于发展的观念。在这些所谓的学习中浸润起来的孩子,长大以后会怎么样?或许,考个公务员,在机会里呆一辈子,就是最合适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