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到“精神内耗”这个词还是在“二舅”的故事里。
这个天才少年,本可以飞黄腾达,大有一番作为。但是接踵而至的灾难却摧毁了他。这灾难,有天灾,也有人祸。
二舅没有过多的抱怨和愤慨,他无法弥补身体的残疾和人生的遗憾,但是他很快就治愈了自己的内心。
人们称赞他善良、正直、忍耐的品格,认为这是美德。整个故事就变得美好、光明、充满正能量,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故事的底色是一场灰黑的灾难。
但是这样的话一开口就很扫兴,不谈也罢。
且来看看可怜又可笑的阿Q是如何治好自己的精神内耗的。
阿Q被叫到赵太爷家里去,赵太爷唾沫横飞地喝到:“阿Q,你个浑小子!你怎么会姓赵!你哪里配姓赵!”接着,给了阿Q一个大比兜。
阿Q没有因此自暴自弃,他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忽然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竟是他的儿子了,就渐渐地得意起来,唱着《小孤孀上坟》到酒店去了。
于是阿Q第一次治好了自己的精神内耗。
阿Q头上长了癞头疮,于是对于“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都犯忌了,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忌讳,再后来,连“灯”“烛”都忌讳了。
旁人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地发起怒来,估量对手的实力,嘴笨的他就骂,气力小的他就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地变换了方针,改为怒目而视了。
未庄的闲人们却更喜欢戏弄他。一见面,便假作吃惊地说:
“嚯,亮起来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
旁人只是撩他,于是终于打起来了。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旁人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地走了。
后来人们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步对他说:
“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吗?”
但还是给碰了五个响头才放开。闲人心满意足地走了。
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地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
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这样阿Q第二次治好了自己的精神内耗。
阿Q去骂他素来瞧不上眼的王胡,结果被王胡抓住了辫子,在墙上碰了五下头;这是他生平的第一件屈辱;他去骂“假洋鬼子”,又被假洋鬼子用棍子教训了一番,这是他生平的第二件屈辱。
阿Q没有沉浸在屈辱的痛苦中,而是选择“忘却”。他慢慢地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在酒店门口,他遇到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就是在平时看见,他也一定要唾骂的,而况在屈辱之后呢。
他迎上去,大声地吐一口唾沫:“咳,呸!”走近身旁,伸出手摸着小尼姑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小尼姑满脸通红,一面赶快走。酒店里的人大笑起来了,阿Q的“功绩”得到了大家的赏识。他更加兴高采烈了,为了满足那些鉴赏家,再用力地一拧,才放手。
小尼姑哭着骂骂咧咧地走了。
阿Q却十分得意,忘记了王胡,也忘记了假洋鬼子,身体飘飘然似乎要飘去了。
这样,他就第三次治好了自己的精神内耗。
自从摸过小尼姑之后,阿Q便觉得自己的手滑腻腻的,仿佛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了手上。
耳朵里又想起小尼姑的话:“断子绝孙的阿Q!”
“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等着你……女人,女人!”他又想。
“女……”他想。
于是阿Q跟吴妈表白了: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抢到吴妈面前,跪下去了。
一刹那的寂静。
紧接着随着一声杀猪似的大叫,吴妈跑出了大门,边跑边哭。
因为这次表白,阿Q挨了一顿胖揍。
并且因此失去了他在赵府做工的工钱和留在赵府的布衫,还必须承担赵府请道士作法的费用。
阿Q实在一无所有了,当了自己的棉被,履行条约。剩下几文,就用来喝酒。
这样,阿Q就第四次治好了自己的精神内耗。
当他被押赴法场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要被杀头了,两眼发黑,大脑一片空白;但没过多久,他就处之泰然了:人生天地之间,大概有时免不了要被杀头的。
他想唱几句“手执钢鞭将你打”,壮壮自己的威风,想要将手一扬,才发现手被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却无师自通地喊出一句:“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
于是,在临死之前,阿Q最后一次治好了自己的精神内耗。
阿Q的一生,是不断治愈自己的一生。他的精神自始至终都没有受到伤害。任何的屈辱和打击,他总能很快地化解。一转身,又是那个完好的阿Q,自信的阿Q,无所畏惧的阿Q。
旁人看来阿Q是不是可悲呢?不,他们只觉得那是一个可笑的死囚:竟然没有唱一句戏。白白跟了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