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外婆和其他人谈论邵喜,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好久没见过她了。
她死了,是饿死的,外婆说。她给我的最后印象,是一个再瘦小不过的身躯,和一个伛偻得不能再伛偻的背,停留在我刚上高中的时候。
我不知道她多少岁,光凭印象,只觉得,她实在太老了。
外婆她们谈她的时候,带着很多失落。她患了很多病,但都只是些旧疾,多少年也熬过来了。后来她的肠道坏掉了,排不出便来,次数一多,她就不敢吃东西,最后活生生饿死了。我听到外婆说到这里的时候,总感觉她要哭出来,我听了也很不是滋味,她毕竟是我的邵喜奶奶。
我的邵喜奶奶并不是我的奶奶,她只是我一个邻居。小学时候,很喜欢邵喜。她喜欢来找我外婆玩,她俩在旁边聊天,嗑瓜子,我就在旁边看电视。我看电视不喜欢开灯,暗暗的非常有感觉,可是我又很怕黑,也怕电视换台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什么可怕的阿飘。外婆不喜欢跟我一起看电视,她觉得我喜欢看的东西都不好看。所以邵喜一来,我就很高兴,那样我就不用一个人看电视了。而且很多时候邵喜还会把她的两个孙女带来家里玩,两个孙女年纪小小的,长得很好看,我很喜欢跟她们一起玩。不过有的时候我太调皮,会把两个妹妹逗哭,这个时候邵喜会过来安慰两个妹妹,外婆则会寻声来打我。外婆打人下手可重了,打我的时候邵喜又会过来护着我,不让外婆打。一边护着我一边又要哄妹妹,还得让外婆别生气。小学的夜晚,邵喜是最忙的人。
我到底算不算留守儿童呢?我不知道。虽然爸爸妈妈常年带着年幼的妹妹在外面打工,只留外婆和我在家,但是外婆年纪也不大,她只比我大39岁。四十多的能干女人带着一个调皮捣蛋鬼,其实还不错。
虽然我是调皮大坏蛋,但两个妹妹总也喜欢到家里来,外婆会留她们吃饭,邵喜也会来。外婆跟我说,邵喜不怎么会做饭,但邵喜却是家里最会做饭的。虽然外婆做饭其实也一般,但比邵喜做的好吃,所以外婆总会让她们上家里来。邵喜儿子儿媳妇却没怎么来过,可能是怕外婆骂吧,外婆可是出了名的脾气大,尤其是酒后。
我觉得我们地方的一些习俗很好玩,像邵喜和外婆,她俩都不管对方喊名字,都管对方喊阿孃。我小时候不懂,两个都是我奶奶辈的人为什么要互相称姨。两个人吧,这个喊阿孃,那个喊阿孃,白天自个儿去地里,天色渐晚,吆喝一声又一起回家。直到有天,外婆见邵喜在挖我家的地。
那时候家里租了几十亩地,却没钱投资,很多地方都荒着,只有外婆会挑个一二十亩种玉米。邵喜家里地少,不知道她家里怎么商量,不知道怎么决定,反正外婆发现自己的地被邵喜种了。
那个时候家里已经开了小卖部了,我很烦每天都要守在小卖部里。没有人陪,没有手机,又不能出去玩,所以那时候我很孤独。我们那里太阳毒辣,对农民是很大的考验。早点去地里,就要多晒一会儿,晚一点去的话又怕干不完活,还耽误晚上吃饭。我自然希望外婆晚点走,放学回家有她在,我可以多看会儿电视。不过,那个时候外婆跟邵喜杠上了。我电视好好的,外婆会进来跟我说,邵喜又出去了,快点,守着铺子,她也要走了,外婆说只要她不在邵喜就会去挖家里的地。那段时间邵喜也不来找外婆聊天了,两个妹妹也不来家里跟我玩了,我那时候不知道她们大人心里的想法,只是觉得很不对劲。
后来邵喜的儿子写了份合同,虽然说是合同,但就是个字条而已,又几百块钱,包在一个塑料袋里给妈妈,要租地。那时候妈妈三十来岁,心高气傲,不如我十七岁成熟,看不上那点钱。外婆跟妈妈说反正那么大一片地又种不完,就租给他们吧。那个时候我觉得外婆说的非常有道理,但我现在想想可能还出于她与邵喜间友谊的考虑。只不过三十岁的妈妈还是太不成熟了。
我上初中了,距离那些事情也很多年了,邵喜和外婆又能很愉快的聊天了。只是我每两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回家就报复式的玩手机,很少出门,高中更离谱,基本上一个月都回不了一次家,玩手机更报复,自然就很少见到邵喜了。只剩一些碎片,她的个子越来越矮,背越来越驼,她是第一个把“老”这个字作为动词在我面前具象化了的人。
但她其实不轻松,我们农村很少有人有养老金的。我们农民,出生在土地上,劳动在土地上,最终倒在土地里。五十五和六十岁对于农民没有过多的价值意义,只要身体还能动,意志还在支持,每天清晨,总得去趟地里。邵喜和外婆是一类人,一辈子都献给了土地,若是活着,却不去耕耘的话,她们可能会很不自在,会若有所失。邵喜已经经历过了,外婆还没有,六十岁的外婆每每和我打电话的时候总是在地里。外婆会跟我抱怨太苦了太累了,又会问我钱够不够花。我劝外婆多注意身体,多休息一下,她又不听,天亮了,她总得上地里。她们对土地有一种情怀,我还不懂,我很尊重。
也是前段时间才了解到邵喜死的事情,虽然是很久以前了。高二的时候村里还死了个同伴,小我四岁,我的小跟班类型的,我们去村委会打篮球都喊他,他不肯去,要看电视,我们就硬拉他去。他整日整日躲在家里看电视,我们说会看坏了的,他很少听。有天回家,妈妈突然坐在我前面告诉我说臭狗熊(一点点胖,小名有个雄字,我们都喊他臭狗熊)不在了。我很震惊,问了很多。他重度贫血送医院,查出白血病,没过多久就死了。才十二岁吧,好像。
小卖部是我从小守到大的,初高中放假也经常守着,村里的面孔我基本都熟悉。很长时间没遇到一个人了,我问问外婆问问妈妈,回答很多时候都是死了。同村有个男的,四五十岁,有天凌晨被同村另一个年轻小伙子在另一个镇撞死了,车速太快,当场死亡。还有一个爷爷,他儿子有神经病,发作了会打人,媳妇父母都会遭殃的那种。这个爷爷算是家里顶梁柱了,会吹唢呐,爱喝点酒抽点烟赌点博,都在我这里买。其实顶梁柱也相对了,这个爷爷妻子也喜欢赌博,两个人还经常会因为输钱吵架。不记得哪天家里人告诉我这个爷爷也死了。我说怎么不见他。
老家的爷爷奶奶也在我高中的时候走了,奶奶先,爷爷后,间隔一年零二十多天。我的爸爸在一年零二十多天的时间里,先后失去了自己的妈妈和爸爸。有那么一两次爸爸喝多了会找我哭,印象最深的是他说他没有爸爸妈妈了。
应该死了不少人,初高中这六年,我真觉得,时间过得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