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我的快递一定是被快递员遗失了。冬天的脚步越来越近,网购的围巾,一个星期还没收到快递。上网查看物流信息却显示已经签收了,郁闷的我只好打电话向快递员了解情况。快递员告诉我,有一个人和我同样名字的男生已经把我的快递领走了,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让我自己去联系那位同学拿回快递。当我还停留在居然有人和我同名同姓这个震惊的消息中时,一个陌生号码打过来。我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电话的一端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本来这也没什么,男生的声音多半都是低沉的,但,偏偏,就在我神游天外的时候,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像一根绒毛掉进我的耳朵里,感觉有点痒痒的。对方愧疚地连声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告知是他误拿了我的快递,本想马上还给我,结果事情多忙晕了头给忘记了,他想约个时间当面把东西还给我。我们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电话就这么短暂的结束了。
2
见面的地点是在学校的食堂餐厅。这个时间饭点早就过了,因此只有几个同学三三两两地散布在餐厅里喝下午茶。我进门一眼就看见了他。他坐在餐厅最里面临近玻璃墙的一个位子上。左手支着下巴,头微微向后仰,眼睛在茶色镜片的后面微微闭着,眉峰轻蹙,有点不舒服的样子。他的头发应该是刚剪过的,发脚新新的样子,让人特别想伸手去摸一摸;清爽的短发一根一根向上微翘,不分开,也不向后梳——哪里像别的男生甲乙丙丁,都留着那种有长刘海的“花美男”发型。他的脸上干干净净的——并不是“不脏”的那种“干净”,而是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像一枚刚摘下来的水果,清新,洁爽,不沾一点灰尘的“干净”。身上穿着一件象牙白的高领毛衣,外套则静静地搭在沙发靠背上。
很长时间,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闭着眼,呼吸像大海里的潮水,平稳地一起一伏。下午的阳光穿过玻璃墙洒在他的身上,轻薄透明,把周围的空气都变成浅金色了。我细心地看他的脸——有些人,在阳光底下笑着的时候,你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但是,当他们的脸背向太阳的一刹那,马上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这时候,浅灰色的影子正落在他的唇角,使他看起来像微微笑着的孩子,看不到压力和不愉快,透明得几乎炫目。那一瞬间对我来说,真正是一个魔法时刻——迷迷糊糊的女生,有点冷清的食堂,像孩子般的少年,微醺的阳光——我忽然觉得心里重重地震动了一下,就像一枚橙子被一下子剥了开来,果皮的那种微凉青涩的淡淡香味立刻就弥漫了整个内心。对,就是那种感觉。
我慢慢向他走进,悄悄的在他对面的那张沙发椅上坐了下来。他倏地睁开了眼,他的眼睛,清亮的,像一匹年轻的马的眼睛。他站起来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我,用清越的声音对我说:“呐,你的快递。”我接过来,看着包得想礼物一样的盒子微愣了一下。他解释道:之前有打开来过,发现东西不对,立马反应过来可能是拿错了。后来,又买了一些好看的纸把它重新包起来。我们各自点了一杯奶茶坐下,开始从相同的名字聊了起来。他用有点卷舌的好听的普通话问我,为什么明明很可爱的一个女生,却起了个霸气十足的男生名字。我答道,这个名字饱含了我爸爸对我所有的期望,是他花了一个星期,翻遍好几本砖头厚的大字典才想出来的。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个名字变得越来越大众化了。它的普遍程度,大概就像每一个冷笑话里面都有一个叫小明的人一样。他看着我笑起来,他的笑没有声音,只是在肩那儿微微地颤动,但那是深深的笑容,就像多云天气里一寸一寸从云层里钻出来的阳光一样,使大地突然变得非常灿烂。在那渐渐的奶茶味中,人心里橙子的清香却越来越浓——我的同名男孩,他就这样子坐在我的面前,那么近,我甚至能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我觉得我是真的喜欢他了。
3
从此我开始非常注意有关他的一切。在那一段时间里,我知道他是一个多么有个性的人。他是我们学校理学院数学专业研二的学生,同时也是业余摄影师;他是某个驴友会的成员,在夏冬长假的时候,就会背着折叠帐篷和单反去登山或者探险;他还是某个音乐电台午夜时分的DJ;他的篮球打得很好;他骑一辆很拉风的山地自行车去上课;他吸烟很厉害;他独来独往,有点玩世不恭;他会弹吉他,很受女生欢迎,但没有女朋友;他多像一个刚刚开始长大的男孩呀——我竟然不知道,就在我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与众不同的人,他不拘束,会生活,他不属于这样一个物质的城市,他和我见过的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因为“快递事件”,我们开始联系并逐渐熟悉起来。我们会经常在一起学习,一起结伴回宿舍。为了能和他多见面,我对数学的“兴趣”与日俱增。我们专业对数学的要求不是特别高,学的是相对比较简单的数学B(因为还有更难的数学A)。对于一个文科女来说,数学不管难易,都是她的死穴。通常我会在一旁埋头做我的数学题,而他则在旁边静静地看他的英语单词。那些题目都是我从数学书里千挑万选出来的难题,能解得出才怪呢。我扯了扯他的衣袖,扬起作业本,皱着眉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会放下单词小册子,一只手接过我的作业本,另一只手轻轻拍拍我的头,好像在安慰我说,有他在啊。他快速地看了一遍题目,就立刻轻扬唇角,露出干干净净的笑脸——我最熟悉最着迷的笑脸——那笑容是玻璃的颜色,一点不张扬,可是多么灿烂!他的愉快立刻感染了我,像干的海绵吸收清水一样飞快,我的心里一片阳光——我知道他能解开那些题。
期末考试即将来临,那段时间我真的是疯了,五门专业课程看也不看一眼,一心一意只忙数学。我那时候想,不管了,专业课及格就行,但数学是一定要得优秀的!——要知道,专业课程的总学分加起来有20分,数学只有3个学分,而且大二就不用学数学了——而我竟然为了准备数学放弃专业课程,可见离疯狂也不远了。
4
期末考试的日子终于到了。
在考数学的前一天,我抱着一大本卷子去教室找他。那天是学校专门放假让我们自己复习的,校园里没什么人,我的同学们应该在寝室里或者是图书馆复习专业课程吧。踏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楼梯、穿过窄窄的昏暗的楼道,走向我们经常在一起学习的那间教室。那天下午,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他给我讲题,从两点一直讲到五点点半。在这三个半小时里,他一支接一支地燃起香烟,淡青色的烟雾在我的四面八方无声地荡漾啊荡漾,偌大的教室里充满了淡淡的烟草味道。窗外暮色四合,他讲完最后一道题目,站起来,抡了一下胳膊,突然跳到桌沿上坐下来,面对着我,扬起眉毛,用上扬的音调说:“你知不知道——我饿死了。”那一瞬间,他的笑脸如孩子一般,有点邪气,可是多么招人喜爱;他的眼睛,像西北城市早春难得一见的天空一样澄澈;他的眸子,透过镜片显出浅浅的灰色,像鸽子的翅膀那样的灰色,它们非常温和非常愉快,仿佛是在回忆美好的事情。我简直、简直呆住了,话都说不出一句。“明天你要考数学了。”他说,同时从桌上一跃而下,向敞开的窗户走去。他一直走到窗前,忽然一转身——轻灵、敏捷——那一瞬间,他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被牵动了一般,在靠近窗口的一小片迷离的暮色里旋出一圈一圈浅冰蓝色的旋涡。而他站在这些炫迷的气流中央,用温柔和带笑的声音对我说:“你的数学一定得优秀,明天,你相信我。”
那一刹那,我想,他多像风呀,透明的,无邪的,流动的,风。
在他的背后,月亮已经升上来了,天色还没有黑尽,月亮像一张透明得薄纸,可是那样圆。他向后微扬起下巴,年轻的脸庞在明亮的灯光下没有一丝阴影,干净,美好,笑容浓得化不开。他看了一眼教室后面墙上的挂钟,对我说:“马上就要六点了,我让你看一个奇迹——还有五秒,你来倒计时。”
我看他,他浅浅地笑着,笑容如午后的阳光洒落在平静的湖面。我在心里开始数数。
五。
风从他四周的空隙吹进来,一根一根拂过我的眉毛,淡黄色的厚窗帘微微鼓起,我觉得一切都温柔得说不出;
四。
有几片梧桐树叶正在下落,飘啊,飘啊,像跳舞一样。橘黄色的灯光在上面一闪,一闪,而朝月亮的一面,变成了银白色;
三。
树叶相击哔剥声,整个校园在静默之中好像要开口叹息;
二。
我听见遥远的天空传来轻轻的暮归的鸟鸣声,便在心里认定了是天使降临的声音;
一。
秒针“嗒”地发出柔软的呓语。
——忽然的,校园里所有的路灯一齐点亮。在柔黄色的光流中,所有的教学楼都从青灰色的夜幕中凸显出黛色的轮廓来。有一阵子,我觉得时间变得不明确,缓慢,黏稠。他的声音,潮湿的,愉快的,像小雨一样淅淅沥沥滴打在水泥台阶上。“你看,”他低低地说,“时间静止了。”
——我一辈子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魔法降临的时刻。
5
忙碌的寒假过后,返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自己上一学期的成绩,我的数学成绩真的是优秀,而准备“牺牲”掉的专业课成绩,竟然也出奇的好。我正打算打电话和我的同名男孩分享这个好消息时,他也心灵感应般地先打给了我。他告诉我,这个学期他会很忙,他正在准备雅思考试和办出国手续,下学期就会去国外读博士,他不能帮我解答数学题了,我们也不能经常见面了。我的心里真是绝望啊。是的,绝望,就是没有一点希望的意思——我就要失去他了。
夜深了,夜走了,早晨来了。
一天天很快就过去了。
又一个新学期开始了,我再也不用上让人头疼的数学,他也走了。从此他在国外忙他的学业,我在国内上我的大学,像两条平行线不相交。我奇怪自己竟然没有大喜大悲的情绪波动,真的没有,没有激动,没有失望,只是想他——
想他孩子般干净明澈的笑容。
鸽子灰的瞳仁。
那些环绕着他的浅冰蓝色的暮气。像个谜。
当每天秒针“嗒”地靠在六点的那一刻,我想他想得心里发紧,那种感觉就像是溺水的人临死前一般的难受,难过得以至于后来我想要哭出来。是的,他比我大很多,他只把我当做小妹妹,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早在我们在一起学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那个时候,我还沉浸在我的数学题海里,他已经开始准备他的雅思了。可是,可是,我多么喜欢他。做明知道不可能却无法停止的事情真的艰难呀。
现在我知道我的心是一幅股价走势图,在我看到阳光透过玻璃墙照在他脸上的那个冬日下午,折线的走势就乱了。那幅图从此变成一个玄之又玄的谜,连我自己也解不开。
也许我明天会懂——可是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