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黄
起伏的山梁一个接着一个,梁与梁之间散落着鲜艳的红色或蓝色彩钢瓦顶的房子。一辆漆皮剥落的蓝色五菱三轮车喘着粗气爬上西梁,梁上成片枯黄的苞米已经被镰刀放倒。这个地方把玉米叫做苞米。
地头立着棵孤零零的酸枣树,弯曲的枝干倔强地伸向幽蓝的天空。一般的酸枣树都是半人高,长成一大片,细细的枝条满身是刺儿。这棵酸枣倒像是家枣和酸枣混在一起的品种,足有二三层楼高,结的酸枣个大,酸里带着甜,不过酸枣早被农人们摘去卖核了。
树底下铺着两个破洞又缝补好的化肥口袋,一个小女孩儿蹲在上面拿草茎儿穿蚂蚱玩儿,蚂蚱棕黄色的水吐了她一手,她一把抹在褂子上。太阳刚跌下山梁,四周的天空遗留一丝暖黄色的光,但寒意已经从脚下的黄土地上泛起来了。小女孩站起来跺跺脚,朝地里张望。
包裹着头巾的女人们蹲在地上掰苞米,一双双早已看不出白色的白色棉线手套迅速扒开层层苞米叶,露出金黄饱满的苞米穗儿,再嘎嘣一下从杆上折断,随手扔到前面的苞米堆里。干活时间长了,人就成了机器,机械地扒、机械地挪,脑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听到车响,女人们直起腰,重新活了起来,在垄沟间走动,把苞米装进袋子里。干燥柔软的黄土颗粒上,留下歪斜散乱的鞋印。修长破败的苞米枝叶发出细碎的声音,这叶子若是不小心划在裸露的皮肤上,又疼又痒,所以人们不管冷热都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
天快黑了,装完这车就可以回家了。围红头巾的胖婶抬起袋子墩了一下,让苞米们挤得更紧密一些。她抬头看看地头,问扔苞米的瘦高个儿的女人:“冬至,你家长武快回来了吧。”
冬至说:“快了,明天回来,该收秋了。正好带桃桃去县城看看,吃药不管事儿,咳嗽总不见好。”胖婶小声问:“和那病有关系吗?”“没有。”冬至迅速地说,她一把扯掉苞米上青白色的内皮,“就是凉着了。”她补了一句。
胖婶又问:“还带桃桃上北京吗?”冬至说:“过过再看。”胖婶叹了口气:“人啊,各有各的命,谁也不能和命争,争不过。”这话冬至听了不知道多少次。不让她念书时她爸是这么说的,让她相亲她爸是这么说的,不给桃桃看病时公公也是这么说的。不和命争,不和命争,凭什么?
胖婶又说:“我说你趁年轻,再要一个,兴许下一个是小子呢。”这是婆婆又找胖婶了,他们一直想让她再生一个。这一个就够她呛了,好容易熬出点儿头,她想攒点钱,等等再要。再说,下一个孩子就没那病了吗?她担心,可这话又没处说。她婆婆早说过,老李家这么多辈儿没有得那病的。扑通一声,冬至把苞米扔到袋子里。过过再说,她说。
猫腰久了,胸口憋着一口气,她直起身看着眼前的这片地。一年又一年,年年种了收、收了种,日复一日,单调、乏味、重复、没完没了。当初大夏天她钻到闷热的苞米地背着药壶打药,批头盖脸都是青绿刺人的苞米叶,好不容易一趟到头,满头是汗、浑身难闻的农药味儿,又要硬着头皮再钻回看不到头的苞米地里,那时就想有朝一日走出那片黄土地。可谁想到到头来只不过是换了一片黄土地,这片黄土地和那片黄土地没什么两样,同样看不到头儿。
走了,走了,不干了,女人们互相招呼着往地头走。她们是被雇收秋的,一天120块钱,只管一顿午饭。
酸枣树下,小人儿张着胳膊在锋利的苞米茬子里走,冬至快步奔了过去。套了两件衣服小手还是冰凉,冬至脱下格子衬衫,裹住孩子抱了起来。
“这是谁啊,长得这么俊。”有女人逗着桃桃,桃桃把脸埋到妈妈脖子里,不好意思地说:“桃桃。”说完又咳了两声,声音像从肺里出来一样。
“孩子病了还带地里,多遭罪啊,咋不让你婆婆在家看着。”
“她奶忙。”
“谁家不忙啊,也不能不管孩子啊。”
冬至没说话。胖婶接过话茬儿:“她家又是牛,又是猪的,也够她公公婆婆他们忙的了。这老俩能抓钱,对象也能挣,冬至够有福的了。”女人们附和着:“就是,就没见冬至家吵吵过,冬至又能干,脾气又好,说话慢声细语的。”冬至笑了笑。
胖婶问:“桃桃,你想不想要小弟弟?”
桃桃说:“我想要哥哥。”女人们笑了起来,冬至也笑,笑得脸有些硬。
冬至婆家就在西梁北面,到了路口,冬至抱着孩子和女人们分开,隐约听到她们大声说笑的声音。只剩一个人时,她松快很多。这么多年了,人多时她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只好笑笑。她努力这么多年,不过是想和正常人一样,但好难啊。有些东西总是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进小院时,太阳早已收走了最后一丝光线。几只公鸡在院子里昂着头到处溜达,不时挤出一条条灰黄色的鸡屎,母牛在圈里叫。公婆在收拾苞米楼子,公公嘴里骂骂咧咧的,啥啥都找不到,也不知道这日子咋过的。看到冬至,婆婆边给公公递铁丝边说他们都吃完了,就热了点儿剩饭。
锅是凉的,小屋的炕也是凉的。空气里遗留一丝可疑的肉香,像炸过油脂的香气。冬至拿了块牛舌头饼干给桃桃吃,去院里抱了一抱被牛啃掉叶子的苞米杆,开始烧火。
桃桃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冬至后面,刚才在路上说什么不下来走,现在又到处跑了。桃桃拿着饼干蹲在灶台前,她说要帮妈妈干活,边说边用力把苞米杆儿扔到火里。
葱花炝锅的香味儿在空中飘散,一瓢水下去,刺啦一声,油珠儿在水上漂,冬至又飞了个鸡蛋,打算做炝锅面。
桃桃闻着香味儿吸一下鼻子:“妈妈,我想吃肉。”
“我再给你卧个荷包蛋,明天你爸爸回来咱们吃肉。”
“我现在就想吃。”
“听话,明天就有肉吃了。”
“我现在就想吃。”
“现在没有!”
桃桃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冬至抓起挂面往锅里扔。婆婆掀开纱门站在门槛上问冬至,小推车放哪儿了。冬至说前天老王家大叔上咱来,你不借他了嘛。婆婆嘴巴一张,露出黑褐色的四环素牙,想起来了。
桃桃还在抽搭,婆婆横了一眼冬至,数落起来:“当妈的怎么看的孩子,又把孩子惹哭了。这孩子也是,动不动就哭,也不知道随谁......桃桃,跟奶去看你爷啊,不去?你就倔吧,不去拉倒。”说完一推纱门出去了。
呵,随谁呢?反正不好的肯定随她,瘦是随她,爱哭是随她,不爱吃饭随她,倔也是随她,病也是随她。她有谁可以怨吗?怨她妈吗?都不知道去哪儿找。
热气升腾起来,玻璃上蒙了白雾,雪白的泡沫在锅里翻滚,荷包蛋又破了,没一样顺心的。
桃桃还在哭,小声不停地哭,夹着咳嗽。哭大劲儿又怕她犯病,冬至放下筷子,抱起了桃桃,拿手给她抹了把脸。桃桃,你什么时候能懂事呢?
吃完饭,冬至去牛棚起牛粪。公公让她每天起一遍,要不味儿太大。这牛从买来她就伺候,割草、放牛、喂料、起粪。一头牛一万多块钱,小牛犊子也能卖好几千,得好好伺候。这家里,能挣钱的都得好好伺候。牛在她面前倒温顺,睁着大眼睛,慢吞吞地随着她转,往她身上蹭,让她挠痒痒。夏天时候桃桃喜欢把吃剩的黄瓜尾巴扔给牛,牛还挺爱吃。
不过一到牛干活时候冬至能躲就躲了,公公喜欢拿鞭子抽牛,越抽牛越和他倔,连顶带踢。公公总说畜生就是畜生,就得打服,一打能打好久。
最近大牛快生了,这是头一回,也不知道牛生崽子疼不疼,反正她是疼怕了。
终于放下铁锹,冬至觉得胳膊腿都不像是自己的,像被拆了乱甩一通又装上一样。冬至直起身子,关节咯吱咯吱响。突然,缺了一块的白月亮撞进了眼里,西梁顶上的酸枣树像一个舞动的影子。妈妈以前还给她摘过这种酸枣,很甜。冬至站了一会儿,锁上黑色的大门回屋。
桃桃该睡觉了,还闹着要听故事。桃桃趴在炕头的被窝里,大眼睛盯着冬至说:“从前。”她什么都懂,对妈妈的套路一清二楚,但还是要听。冬至讲:“从前,有一个小公主。她有一个大大的酸枣树,天天在酸枣树上玩。树上还有沙发,可以躺在上面睡觉。酸枣有苹果那么大,又大又甜,饿了吃一颗就饱了。后来啊,一个王子路过这里,他喜欢这个小公主,就给她买了一双鞋,比灰姑娘的水晶鞋还要好看,还要暖和。小公主就和王子走了。再后来,他俩结婚了,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小公主,你猜,这个小小公主是谁啊?”
“我!”桃桃得意地说。
孩子慢慢睡着了,冬至也想睡,浑身每一处都不想离开热炕,可还有一大盆衣服没洗。她下地开始洗衣服,沾了蚂蚱口水的衣服很难搓,打上肥皂用力搓。忽然“砰”地一声,大屋门被狠狠关上了。原来影响人家休息了,冬至放轻了动作。
院子里,月光下,衣服慢慢地滴着水,一滴、又一滴。
2.黑
长武扛着红蓝条大袋子、拎着油漆桶上了公交车。他上车的站点离起始站不远,很多空座。他挑了个单人座,把大袋子放在了旁边。车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不过袋子旁边一直没有人。长武扒拉着手机,打两把斗地主,看看外面。来省城很多年了,可常去的地方就那么几处。省城还是那样,车挤着车,人挨着人,可谁也不和谁说话。不像老家,一家有事,吃顿饭功夫整个村子都知道了。他不爱说话,大伙儿都以为说媳妇得费劲,谁知道不声不响领回一个漂亮媳妇。
头一次带冬至回去,窗户边围了一群人,东扯西扯的,眼睛都往冬至身上瞅。他还是默不作声地吃饭,可心里别提多得意了,那一顿吃了三碗大米饭。别人家娶个媳妇彩礼就得十万八万的,他统共就花了两万,还翻盖了房子。他爸更喜欢和人吹牛了,不过那是在他爸没去冬至家之前的事。
下了公交坐火车,下了火车坐小客,下了小客,就看到他爸的牛车了。天上下着毛毛雨,路边的白杨树、彩钢瓦的房子、远处的小山坡都是熟悉的模样,被雨淋湿的彩钢瓦颜色更加艳丽。他坐在车上,屁股下的木板有些潮。
“这回活儿怎么样?”他爸问。
“还行。”
“雨太他妈多了,老天爷不长眼,天天下,都啥时候了还下。”
大肚子的黄牛慢悠悠地拉着车,他爸又说:“桃桃的事儿你还得说说你媳妇。我看她还想治,还不死心。折腾出去多少钱了,咱家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说着说着甩起鞭子,啪地一声抽在牛背上。
“我看她一天天就想着挣钱,钻钱眼儿里了,扒苞米挣的钱一分没交家里,都在她自个儿手里攥着。我不稀得说她,这哪儿行啊,还是咱老李家的媳妇嘛。”
长武嗯嗯地应着。
“这回家来多待两天,趁早再生一个。”
牛车将湿漉漉的苞米叶子压进黄泥地里。
午饭很丰盛,大骨头炖土豆豆角,蘸酱菜,啤酒,油吱啦馅饺子。
桃桃想吃骨头,冬至给她夹了一块,被婆婆叫住:“吃什么吃,咳嗽不能吃肉,好了再吃。”
“没事儿,妈,病了也得要营养。我给她夹块儿小的。”骨头放在碗里了。
“行,你就惯着吧!我看这病就是你惯出来的,我不管了。也不知道咋伺候的孩子,天天闹毛病。”
长武一声不响地把骨头夹走,桃桃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咳嗽。
“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再嚎丧,天天不让人消停。”公公把筷子啪地一声摔桌上。
冬至抱着桃桃想下桌,被长武拦住,他拿下巴颏点了一下桃桃碗里没吃完的半个饺子。冬至抓过饺子塞到嘴里,抱起孩子下地。
晚上,大炕烧的热乎乎的,桃桃贴在长武旁边,看着长武从大袋子里一件一件地往外掏东西,大抹板、小抹板、各种各样的刷子。“爸爸,我的朵朵呢?”桃桃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朵朵?”
“你说过要给我买的啊,小萌鸡朵朵。”
“就是动画片里的小鸡玩具,粉色的那个,上回打电话说过。”冬至插了一句。
“我上哪儿记着这个啊。赶明儿个给你买。”
“你说过给我买的。”
“忘了,就没买,咋地。”
“你爸天天干活儿多忙,哪有空想着这个。”奶奶说。
桃桃撇着嘴。冬至拿起一根红色的火腿肠,拧了几下拧断递给桃桃,那是长武路上剩下的。
夜很静。三铺被窝亲密地挤在炕头。冬至侧着身小声的和长武说:“这两天桃桃咳嗽得厉害,怕咳成肺炎,这两天咱俩带她去县城看看吧。我手机不好使,一个人去费劲。”其实冬至是打怵去医院,自从满月带桃桃看完病,她就落下病根,一见大夫就想上厕所,就像拉肚子一样。即使提前上了厕所也不行,一遍遍总觉得有。长武说:“在诊所再开点儿药就得了,别拿她太娇。”
说着说着两个被子搭在了一起。再等等吧,爸妈还没睡,冬至说。没劲,长武把被子放了下来,朝外翻了个身睡了。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热乎乎的身体又欺了上来。桃桃忽然没好声地喊了一嗓子,又细又尖的声音扎破了黑暗。冬至推开长武,手脚并用爬到炕头,啪地一声开了灯。刺眼的灯光下,桃桃手脚抽动,头往上仰,嘴唇紧闭,白沫顺着嘴角往下流。
又抽了。
冬至赶紧给她抱起来,把褥子往后蹬,让她侧躺在炕革上。拿手把她嘴边的白沫擦下去。嘴里一直念叨,妈妈在呢,妈妈在呢,桃桃不怕。
时间过得可真慢,桃桃的手和脚还在抽动,她抽一下,冬至的心就跟着抽一下,就像第一次坐小筐里被绳子吊在大楼外面刷涂料时一样,忽上忽下。
终于,炕上出现一滩水迹,伴着热烘烘的腥臊味儿。冬至的心放下了,桃桃这次遭罪快完事了。长武探出头看一眼,嫌弃地把被褥拽到炕梢,随手捞起被窝里的秋衣扔到炕头,拿被子蒙住头,继续睡。冬至这才觉得有点儿凉,赶紧把秋衣套上。
桃桃醒了,白着一张小脸:“妈妈我疼,好疼。”冬至一边安抚她,一边给她擦干净,换秋裤。然后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揉捏她的胳膊、腿。已经没事儿了,桃桃还是有些怕,不敢睡觉,怕睡着了再疼,抓着冬至的手不让她动。
“妈妈,我会不会死啊?”冬至有些惊讶,她怎么想到这个。
“妈妈,我不想死。”
“不死,不死,怎么会死呢,桃桃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妈妈,我害怕。”
“不怕,有妈妈陪着你,妈妈一直陪着你。”
“妈妈,你带我去北京吧,是不是去了北京我就好了啊。”
“妈妈带你去北京,去了桃桃就好了。妈妈给你唱萌鸡小队吧。”
那是桃桃喜欢看的动画片,一只叫美佳的母鸡妈妈每天带着四只小鸡在森林里玩,冬至小声哼起来:“来,走出来,好不好,我们一起走,手,牵着手。我们一起走,不用害怕更不怕跌倒,因为妈妈爱着你,不用害羞。也不怕孤单,因为妈妈爱着你......”
桃桃慢慢睡着了,她停下了,看着桃桃的小脸。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刚出生那会儿白白净净,吃完奶,小被子包好就安静地睡,不哭不闹。谁知道刚过百天,突然开始抽,去医院一看大夫说是癫痫。晴天霹雳。她不想去回忆那段时间是怎么熬的。就记着最后公公和大夫说,不治了,她就给孩子包好小花被子出院了。桃桃在小被子里乖乖地睡着,她不知道她的亲人们放弃她了。
回来后很多人劝她,老杨家以前有个孙子,胆有毛病,治了好几年,钱花了不少,还是没了。人啊,得认命。可她们知道看孩子犯病是什么滋味吗?那小小的身子一下子就摔在那儿,看她遭罪真恨不得能替她。好了的时候看冬至掉眼泪,桃桃还哄她,妈妈我一点儿都不难受,你别哭。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犯了,一次又一次。有时看着比上次轻了,她想,会不会要好了啊。可下次,更重了。
有时她想这还不如刚下生就没了呢,没有感情,就当没生过一样。可她一天天就在身边长大,会冲人笑了,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会哄人了。她说,妈妈,我爱你。她说,妈妈,我不想死。
她忍不住想,要是桃桃是男孩,是不是公公他们就舍得花钱了?但这种事不能想,归根结底是她对不起桃桃。她知道让桃桃长命百岁是奢求,可活到成人总行吧。总要比她念的书多,多灵啊,现在都会背《锄禾》了。要是有男孩子爱她就更好了,让桃桃知道被人宠爱多好。
大屋传来咳嗽的声音,冬至看了眼水泥墙上的钟,黑色的短针过了4,她该起来做饭了。
3.粉
冬至和长武说了几次去县医院,长武说要割苞米秸,割了两天苞米,又要拉谷子。没完没了的活,总是没空。桃桃咳得越来越凶。
夜里,冬至做了一个梦,梦醒后她坐起来,拉开一截窗帘呆呆地看着外面。她梦见妈妈了,穿着的衣服很奇怪,像白色剪纸做的,上面还有雕花。但妈妈看起来很漂亮,也不疯疯傻傻的。她都不太记得妈妈的模样了,妈妈走丢时她才三年级,但梦里她无比笃定那就是妈妈。酸枣树青枝绿叶,挂满又红又大的酸枣。妈妈爬到酸枣树上给她摘枣,在高高的树梢上冲她讨好地笑。梦里她也不喜欢妈妈这个笑。桃桃和妈妈一起在树梢,俩人很亲密。醒了之后冬至还想,桃桃根本没见过妈妈,梦里居然这么亲密。妈妈还和她说,让她赶紧上学去,她帮着带桃桃。冬至还想她去哪儿上学呢,忽然觉得好饿,顺手摘下一颗枣吃。她吃着吃着,忘了还有枣核。一想起来,枣核卡到嗓子里了,喉咙里满是油吱拉油腻的味道,喘不过气来,她使劲咳嗽,可怎么也吐不出来。一着急,醒了。
她伸出手摸摸桃桃脸,再摸摸手,脸有些凉,手还挺热乎的。孩子睡的不实,总动,冬至翻了两个身,怎么也睡不着了。她躺在炕上又琢磨起出去打工的事儿,白天和长武说了,这次秋收忙完,想带着桃桃和长武一起打工去。给桃桃找个幼儿园上,他俩一起挣钱。可长武说租房子加幼儿园太贵,她挣的都不够她们娘俩花。她也没敢深说,有时她觉得自己就是个使唤丫头,一会儿,“冬至,你去推车土”、“冬至,你去把拌子劈了”。干活倒不要紧,她从来没想偷过懒,可她受不了像个外人,处处陪着小心。
她和长武说过搬出去,盖个两间小房或者租人家的门房住也行。可长武不答应,说会被笑话。冬至说,人家结婚都住新房,老头老太太搬出去,咱们自己住小房也不行吗?长武说他爹不让。就这样住一辈子吗?在人家的屋檐下。夏天夜里大屋的门窗大敞四开,冬至出来进去眼睛都不敢随便动。进屋就关上小屋的门,三十七八度的时候开个电风扇,大半夜都会被喊,关了,孩子的脑门一头汗。贴身的衣服永远不敢晾在太阳底下。
吃完早饭,冬至带着桃桃坐上了去县城的中巴。
“预约了吗?”门口的护士问。
“没有。”
“去窗口排队挂号吧。”
冬至把桃桃放在蓝色的塑料座椅上,自己去排队。挂完号又去诊室门口等,等了好一会儿,冬至忍不住想去厕所。于是让桃桃坐在那里,和谁也不许说话。冬至去厕所蹲了几分钟,刚站起来,觉得还有。可又怕到号,还是出去了。折腾了两三次,终于看上了,大夫说了没几句话,就给开了个单子说验血。于是又去排队交费,交完费再去验血窗口排队。终于排到了,桃桃害怕,说什么不让扎。大夫不耐烦地说,快点儿,不要耽误别人时间,哄不好就旁边等着。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冬至用腿夹着桃桃,两只手死死按着桃桃的右手,背的大包从肩膀掉到胳膊肘那儿。桃桃左手胡乱打着冬至,嘴里大喊大叫。冬至的头发被打散了,真是丢人。
抽完血桃桃不哭了。冬至拿手指拢着头发说,再也不带你出来了,还说带你去北京呢,哪儿不去了。桃桃说,妈妈,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下次我再也不闹了,带我去北京吧。
她又说,妈妈,求你了,带我去吧。
后来冬至想,那时她要是说去就好了,可她什么也没说。
看完结果,大夫说是支气管炎,做雾化吧,做不了,那输液吧,输液也嫌贵,那就只能开药了,只吃药也不是好不了,就是慢。而且孩子肯定落下病根儿了,以后一咳嗽就到肺里。那怎么办,有什么办法吗?冬至问。没有,大夫说,尽量精心点儿,少生病。精心点儿,治癫痫时的大夫也这么说,说得这病的孩子容易生病,病了不容易好。可怎么精心呢,她恨不得把身体分成两个,一个照顾孩子,一个去挣钱。
她想过带桃桃去北京看病,听说去北京至少得五万块钱。可她手里没钱,这个家里的钱落不到她手里,她天天琢磨怎么挣钱。以前刷外墙涂料来钱快,可带着桃桃没法去,只能在家旁边找活。采酸枣、山杏、草药、蘑菇,给人打零工。冬至手里攒了五千多了。有时觉得五万块钱遥遥无期,有时又觉得近在眼前。
她常想怎么才能多挣钱呢,要是上过学,能上班就好了。她又想,真是做梦。她那样的家庭能上到三年级已经知足了。她也不喜欢学校,总有人在她面前装傻子逗她玩儿,偏偏妈妈还喜欢去学校。她忍不住想,这样的妈有还不如没有。是不是因为知道她这样想,妈妈才走了呢?
中午同学们都去食堂吃饭,她们总说饭不好吃。两块钱的午饭,她吃不起,每天中午在教室呆着。有一天,几个同学笑嘻嘻的进来,让她去食堂看她弟,说她弟在垃圾桶里翻人家剩饭吃。她像被大水冲击的土房一样,轰地一下,塌了。后来,她不上学了,她在家做饭。那时就盼着长大能挣钱。
医院门口有卖彩票的亭子。“买彩票吗?”冬至问桃桃,桃桃摇摇头,说两块钱都能买辣条了。冬至也想算了,她都不知道怎么买,听说还要选号。
十二点多了,冬至抱着桃桃走了两条街,来到大棚市场吃饭。市场里窗口很多,肉夹馍、板面、麻辣烫,热热闹闹的。桃桃挑了半天,挑了肉夹馍。肉和汤汁混在一起剁碎,夹在馍里满满登登,热乎乎的。桃桃坐在木头椅子上俩手攥着纸袋子,下巴贴着袋子,小心翼翼地吃,生怕肉掉下来。平时总说孩子挑食,其实她都没吃到过什么好吃的。好吃吗?冬至问。桃桃说好吃,让冬至也尝一口。冬至说太腻她不爱吃。她自己带的豆沙包,再喝一口从家用矿泉水瓶子灌的水。这一天没打工,看病又花了一百多块钱,得省着点儿花。过日子就得算计,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穷。
吃完饭,冬至带桃桃在市场逛了一圈。一道道铁丝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眼花缭乱。桃桃看到一身美人鱼公主裙子,想伸手摸一下上面光闪闪的亮片。冬至赶紧拽回了她的手,她认识那块板子上写的几个字“不买勿摸”。这种裙子华而不实,冬至相中了一套粉红色的运动服,里面加了层绒的,很厚实,桃桃喜欢粉红色。桃桃的衣服都是别人给的,她又瘦,穿着松松垮垮,没一件合身的。一问价,居然要90块钱。讲了半天,最低还要80。冬至转了两圈,还是没舍得买。
4.红
“冬至,赶紧家来,桃桃出事儿了!”
“怎么了?”
“别问了,赶紧家来!”
接完电话,冬至脑子飞快地转,是又抽了?每回抽了就直接说了啊。到底怎么了?冬至和管事的说了一句,赶紧往梁下跑。心里火急火燎的,脚下发软,像做梦被人追又跑不动一样。跑一阵,快走两步,再接着跑。心里一直在默念,桃桃,桃桃。
院子里围了一圈人,看到冬至,胖婶迎了过来,眼圈儿有些红。冬至的心忽悠一下,像采酸枣从土崖上掉下来一样,不知道下面是什么。人群自动散开了,小人儿静静地躺在地上,一件褪色的迷彩服盖在她身上,斑驳的白绿间有刺眼的红,身下黄色的沙土地上躺着一条蛇样的红。长武像截木头一样戳在那儿。
冬至腿一软,差点儿跪下去。她挣扎着,地面像变成了洪水,起起伏伏。怎么回事儿?桃桃这是摔了吗?爬高了吗,摔到哪儿了啊。怎么还让孩子躺在水泥地上啊,都不知道给抱炕上吗?盖衣服干嘛。她声音发颤:“桃桃咋了啊?”
胖婶搂着她,低声说,是牛惹的祸,牛疯了,桃桃被牛踢了。
她扑了过去,一把将桃桃搂在怀里。桃桃的眼睛闭着,头软软地耷拉着,像睡着了一样。冬至试探着把手放在桃桃鼻子下面,凉凉软软的皮肤,什么都没有。
冬至仰着头冲长武喊,声音不像自己的,尖利得像钉子划过玻璃:“长武!长武!找车啊!快点找车啊,赶紧送桃桃去医院!”
长武还是沉默,为难地看着她。胖婶蹲在她旁边扭过头小声说,来不及了。
来不及?明明早上出去时桃桃还睡的好好的。难得婆婆这几天说要帮着带孩子,说让孩子多睡会儿,她就想在儿子面前卖好。怎么一眼看不着就这样了,不该信她的,以前磕过桃桃多少回。
桃桃,桃桃!
冬至抱着桃桃慢慢坐在了地上,裤腿上沾着的几只蒺藜狗子满是小刺,扎着腿,有些疼,她继续把腿往下压,疼得还不够,是梦吧?
桃桃软软地躺在怀里。冬至的心像菜刀拍过的蒜头一样,七零八碎,皮刺到了肉里,汁水四溅。她嗷地一声号哭了出来,毫无章法,上气不接下气。
北风卷过杨树梢,呜呜啦啦地悲号,太阳像个摔碎的白瓷盘子挂在杨树梢上。
青天白日的,怎么会这样。
都怪妈妈,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应该扔下你,冬至对桃桃说。桃桃的脸上沾着土,冬至用手把孩子的脸轻轻擦干净,一下又一下。再把孩子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头发又散了,孩子总让她扎麻花辫,可她总没时间,要做饭、要洗衣服、要挣钱,怎么想不起来给孩子好好梳一下头发呢。
那件迷彩服真是刺眼,冬至想揭开那件衣服,胖婶按住了她,别看了。冬至想,要是能晕过去多好,醒来发现这一切都是梦。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睁开眼睛还是一样,怀里是软软的孩子,她怎么还不醒呢,满院子的人来来往往。
太阳一寸一寸往下沉,冬至脸上的泪水一点点变凉了,她抱着桃桃,坐了很久、很久。胖婶说,该给孩子收拾收拾,让孩子走好,打发冬至去给孩子找找衣裳。公公开始张罗借桌子板凳,打发人买菜做饭。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有人铲土,有人泼水,有人拿白布过来,有人叠纸钱。
小屋里只有长武和冬至。一件接一件衣服扔到炕上,除了两条粉色小猪佩奇的小裤头,没有一件新的。每次换小裤头,她都说,妈妈,我最喜欢粉红色。桃桃,摊上我这样的妈,你真是白托生一回人。长武抱着膀,沉默
半晌,说,你别怪妈,谁也不知道这大牛这么护犊子,疯了,疯了。冬至没有说话,长武又说,这都是命,该着。
命命命,又是命,我的孩子就该着没有新衣服穿吗?该着被牛踢死吗?
穿哪件好呢?长武拎起一件土黄色的外套,就穿这个吧。那是胖婶小孙子给的衣服,前大襟一小块洗不掉的油点。冬至趴在炕上,脸埋在一堆破衣服里嚎啕大哭,我真后悔啊,后悔啊,我怎么就没舍得给我闺女买件新衣裳啊!
5.白
阴沉沉的天空飘着雪,地头上的酸枣树落了一层白,仿佛开了白绒花一样。树下卧着一个小小的坟包,浅浅的雪下裸露的土还是新黄色,坟顶一块石头压着一张黄色的烧纸。这个坟地是冬至选的,桃桃喜欢在这儿玩,也爱吃酸枣,应该也会喜欢的。冬至忽然想到了那个梦,梦里她们仨围着酸枣树玩。她抬头看着酸枣树结实粗糙的枝干,像无数只手臂指向天空。
冬至拿破笤帚仔细扫了雪,用木棍在坟前画了一个大圈,这是桃桃的院子。再拿出两个毛茸茸的玩具小鸡摆在坟前,一个小小的粉色的是小萌鸡朵朵,还有一个大个儿棕色的的是母鸡美佳。桃桃,这是你最喜欢的玩具。她把足有一米高的两个大黑塑料袋倒到地上,满地都是金灿灿的元宝、金条、各种纸钱。
冬至蹲在坟前烧金元宝,她想,这下终于不忙了,可以好好陪桃桃了。她让桃桃把元宝都收好,以后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不要舍不得花。缺钱了,就给妈妈托个梦,妈妈给你送钱。桃桃,你是不是怨妈妈啊,妈妈对不起你。
空气中飘着香灰的味道,火光一闪一闪,眼看着金色变成黑色,一寸一寸成了灰。冬至用木棍挑着纸灰,让它烧得更透。火烤在脸上,很热。雪落在头上,发丝渐渐湿了。
桃桃走了以后,日子一天天过,家里一切好像都很正常。冬至甚至觉得他们三个更轻松了,桃桃对他们像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虽然压在的是她的身上。桃桃一走,他们反倒解脱了。才过没几天,话里话外就催着她再要一个,怎么就这么猴急,怎么就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冬至每天烧火做饭,拉苞米秸秆回家、刨茬子,只是做什么事都是一个人,身边空荡荡的,再没有小尾巴,不会给她看逮的胖蚂蚱,不会缠着她讲故事。冬至干什么都没有劲儿,一天到晚也说不上两句话。她不说话家里也一样,晚上他们一起看电视,唠着家长里短,冬至听着,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早早回到小屋,也不开灯,不拉窗帘,就那样看着外面,看那道山梁,看那棵张开胳膊护佑下面那个小坟包的酸枣树。
冬至问清楚那天的事了,公公又和牛倔上了,拿鞭子打牛。小牛犊子趁机从圈里跑出来了,大牛急了,一下子挣开缰绳。桃桃刚好在院子里玩。婆婆呢,她在满屋子找顶针。
打那之后,冬至没再伺候过牛,牛都是长武管。
可那天吃饭时,公公把筷子在嘴里嗦了一下,放在碗上说:“冬至,吃完饭你去把牛粪起了。”冬至看了长武一眼,长武说:“爸,我去吧。”公公说:“咱俩铡草,就让冬至去,活不能不干。咋地,还能一辈子不伺候牛啊。”长武看着眼前的土豆丝说:“冬至,爸让你去你就去吧。“”
冬至嗓子里的土豆丝,像火柴棍一样,一点点向下挤压食道。她用力咽下去,放下碗,穿鞋下地。
这些天她都绕着牛走,不去看它。现在她直直地站在石头凿成的牛槽前面,牛圈里一滩滩新鲜的牛粪,有的还冒着热气。小牛犊刚吃完奶,在牛圈里蹦蹦哒哒。大牛懒洋洋地把头往身上噌,看到冬至,兴奋地往前凑。
真是母子情深,冬至看了眼屋里,玻璃窗里他们还在围着饭桌坐着。冬至扭过头,又看到梁顶那棵寒风中裸露着枝干的酸枣树。
她到厢房,在堆着的苞米核袋子后面找到鞭子。站在牛前面,高高扬起鞭子,啪地一声抽在牛身上。牛扬起头哞地叫了一声,小牛愣愣地看着。冬至又一鞭子抽了下去。
嘴里喊着:“畜生!畜生!”喊了两声,闷在胸口的气松快了许多。她继续喊:“畜生!作孽的畜生!你还有脸活着吗?你害死人了不知道吗?你还我的桃桃,你把我的桃桃还回来!”
屋子里几个人趿拉着鞋跑出来。
婆婆拉着她:“冬至啊,你别打牛,牛还能给你们挣钱。一个畜生它知道啥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怪我没用,没看好桃桃,你打我吧,我是老了,没用了。”说着说着扑通跪下了。
桃桃,桃桃,冬至心一抽,扬起手又是一鞭子抽到牛身上。
公公气急败坏,他打牛行,别人打牛就是打他心头肉上了:“丢人显眼!长武,你还不管管你媳妇?”
长武夺下鞭子,一把扔了:“张冬至,别疯疯癫癫的,跟你疯妈似的。”
“疯——妈”这俩字像大年夜里的高粱炮一样在冬至的脑子里炸了,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小学三年级,她妈在操场上比比划划地扭秧歌,一边冲她嘻嘻笑。
冬至疯了一样,张牙舞爪地扑向长武。
“李长武,我妈招你惹你了,你说我妈!”
“反了天了,你个老娘们还敢跟爷们比划,也不寻思寻思个人儿家啥样,给我们老李家是你上辈子烧高香了。还敢作。”公公在旁边煽风点火,婆婆拍大腿号了起来。
“我家一没偷,二没抢,清清白白的。怎么了?李长武,你摸摸你的良心,我嫁到你家这些年当牛做马,伺候你家全家老小。让我往东我往东,让我往西我往西,就差没给你们磕头作揖了。我说过半个不字了吗?再说了,当初是谁求着要娶我的。”
“我,我那是可怜你。”长武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
可怜?原来是可怜啊。冬至有些懵,手指在长武脸上斜斜地划了下来。“有完没完,还闹。”长武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啪地一下,冬至倒在地上。牛圈前冷硬的沙土地咯着后脑勺,冬至一动不动,一朵薄薄的云悠悠地飘过暗蓝的天空。原来是假的啊,这几年白过了啊,张冬至,你真是傻子,为的是什么啊。
婆婆上前摸着长武的脸,两张短胖的红脸愤怒地看着她,人家才是一家。
大门口有扒头看热闹的,长武他爹过去:“家丑家丑,老娘们就欠收拾,揍一顿就老实了。都散了吧。”他把黑色的大门关上了。
山坡上视野很好,能看到很远的山,远处的山一座连着一座,像美人鱼裙子上的褶。据说山的那边有海。沿着海再往南走,就是北京。
北京,那是桃桃一直想去的地方。听说北京很大,不知道能不能容得下她。不过她一个人无所谓,怎么都能活,她不怕吃苦。去小吃部当个服务员,再不干个保洁,要是能当上保姆,就更好了。
雪越下越大,冬至拍打了一下背包,背上了。她伸手摸了一下酸枣树,冰凉粗糙的树皮划着手心,孩子就交给你了,交给你我放心,替我照顾她吧。
大地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来路,也看不到去处。冬至在大雪里走着,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酸枣树,风雪中酸枣树孤独又倔强。但是她知道,在这看似干枯的枝干里积蓄着无穷的力量和生机,等到春天来的时候,虽然晚,但它一定会开出嫩黄的小花,结出酸甜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