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七点十分，她来到华山脚下。

      天下第一险，果然是名不虚传。向上看，云蒸霞绕，残雪白光闪闪，冰凌如浪，大片大片的铺在陡峭的坡上，泛着怵人的冷。

      树木疏朗，无一叶绿色。白杨树挺直着腰干，有寒气逼人却俨然不屑一顾的傲娇和气势。

      二月份的西安，还是冷得厉害。干冷。

      手指头有轻微的麻感。是冷的。冷得手指发麻。

      她拿了手机准备微信支付门票钱，坐小屋里售票的小姑娘长得很好看，是西安人特有的白皮肤，大眼睛，宽额头，小嘴巴。

      她用好听的普通话说：“我们只收现金。不能微信和支付宝。”

      她心里就啊了一下。在这个一部手机走天下的年代，她已经不太习惯带着现钞出门了。

     但是也没办法，只好去翻找包里的钱包，只有几十块钱，不够。

     小屋里的小姑娘也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看着她。

      她刚刚想解释自己是外地来的，没带够现金，能不能自己微信转钱过去给她，请她兑现金给她用一下？

      这个时候，在她前面买票的中年男子，说话了。

      我这里有现金，可以给你先用。

      声音是很好听的男中音，语调沉稳中有着一丝清淡，普通话很标准。

      看上去不年轻了，超过四十五岁了吧，有着这个年龄阶段的笃定，轻微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有疏离感，并不热情，甚至是心平如镜。

      她倒是很大方地露出12只牙齿说，谢谢你。

      接过钱，递给窗口里的小姑娘买了票。

      他不发一言地拿出手机，递过付款码让她扫。

      她扫了后，输入门票钱，确定。

      阳光从山间的缝隙里穿过来，光芒暖人。她放好手机，往上走，发现那名男子，已经走出离她一百米远。脚步矫健，轻快如平地。

      她默默打开华山地图研究了一下，走北峰还是南峰？多长时间可以走完？太阳下山前，能全部走完吗？

      她是个谨慎的人，喜欢有计划的进行每一件事。对一无所知的事，她会有恐惧。

      可惜她的谨慎也未能让她少犯错。她想到未来的路，还是露出了笑脸。管它呢，哪里是最安全的？连生命都朝夕不保了，世界的规律本来就是变迁不定的。

      开始往上走。后面几个嘻嘻哈哈的游客很快也超越了她，她只来得及看到那名男子黑色的羽绒服在一座山的阶梯上一闪，就消失了。

      石板台阶渐渐陡起来。她伸出手捉一把晶莹的雪，揉成一团，扔下几近干枯的溪床。

      华山的小桦树都长相倔强，枝条笔直，无一叶遮身，却又不需要抱团取暖，舒展而慎独。

      空气清冷得让人振奋。

       她掏出手机，拍下雪，拍下冰凌，拍下看不见顶峰的山，发了个朋友圈，加了一段说明：华山，我来了。

      走了半小时，她意外的看见两只猫。没有旅伴的她，心里高兴起来。

      掏出包里的面包，撕了一块给一只黑猫吃。黑猫伸着粉红的小舌头，毫不客气的吃掉了。

      她跟着猫来到一块平地，那里摆着三张桌子和塑料凳子。

      她看见了他。

     他也拿着一块面包，还有酸奶，面包蘸了酸奶喂给猫吃。

      猫吃了一块又一块，不肯离开，似乎这是人间极品，恋恋不舍地望着他的手，嘴里满足地喵喵叫着。

      他抱起了那只灰白相间的猫，温柔地抚摸它的脑袋，到身体，到尾巴。嘴角露出愉悦的笑。

      那笑意是坦荡而温暖的。

     你喜欢猫？她问。

     嗯。他简洁地回答。

     那你家里有养吗？她觉得自己有些八卦，但还是忍不住问。

      没养。喜欢，不一定就要占有。

      是吗？听起来很有禅意，但其实不足以推敲。

      哦？他看了她一眼，有了疑惑。

      因为人是自私的动物。当你有了喜欢而不一定要占有的想法时，一定有其它的原因，而这个原因，一定是比拥有它更有价值，所以，你愿意舍弃拥有这件你喜欢的东西，来获得另一件。

      你的话很尖锐，让人不舒服。我们没那么熟，所以你不要以自己的想象来裁决别人的选择或生活。

      她沉默了。然后又问：听你的口音，应该是西安本地人吧？春天的华山，是什么样子的？

      满山遍野的春花烂漫，蝴蝶蜜蜂在溪流间飞来飞去，还可以看见松鼠。他似乎也不介意，回答她。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爬华山？她决定把八卦模式启动到底。

      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陪她来爬华山，但当时，我食言了。

       然后多年后的今天，你来兑现当年诺言？你一直这样吗？答应的事，当时做不到，将来也一定要做到？

      是。虽然兑现的时间迟了，而且迟得很离谱，但是，我还是会记着，并去兑现它。

      这样还有意义吗？都过这么久了。

      他看向远山，面无表情，慢慢地说，很多事情，前世今生，你来我往，两两相欠，好像是来不及了。但是，其实答案，在你的心里。你认为来得及，就来得及。至于意义，不是每一件事，都像高中写作文一样，必须要赋予它一个意义，才能进行。生活，大部分是没有意义的。

      她看着他又撕了一块面包蘸了酸奶给猫，猫吃得欢快极了。

      你怎么知道猫喜欢这样吃法？

      有些事情，想要知道并不难，可以自己去试验。或者，有人告诉过你。说完，他放好剩下的面包和酸奶，准备继续上路的意思。

      我可以跟你一起登上华山吗？她问。

      他温文尔雅地一笑，可以，但是，先要有个心理准备，我不是一个会照顾人的男人，虽然我很老了。

      我不需要你照顾。她说。

       这样的想法很好。没有什么东西是我们可以掌控的，即使自己的生命，亦然。

      这个我比你清楚，你不用跟我说教。她没好气地说。

      她走得不快，但他跟在后面，也不急不躁。

      望着直线一样的险峰，她深吸了一口气。

      你一个小姑娘，为什么一个人来华山？他问。

      其实，我快要结婚了。她说。

      嗯，然后你患了婚前恐惧症？打算一个人出来散散心？度过最后的单身生活？

      不。我是患了绝症。可能无药可医那种。

       那你应该积极治疗，而不是浪费时间来这里爬山，病好了有的是时间。

      但是，如果进了医院，永远出不来了怎么办？你刚才也说，连自己的生命都是不可控的，我认为你说得对。

       结婚对象呢？

      我踹了他，让他过好日子去，犯不着让他跟着我受苦。

       自以为很勇敢，实质在逃避。他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