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器清韵之五——二胡

                                                                                                  二胡

二胡天生带着一种孤意。

就像瑟瑟的秋天,天高水长,林中木叶尽落。清冷的早晨,寒烟笼罩在江面上,雪白的荻花在风中飘舞。满目萧然,而这萧然之中有茫茫的远意和寒意,凛凛然透着风霜气。

枯藤。老树。昏鸦。二胡用古朴的乐音诠释着枯瘦和寂寞的深秋,而它自己,也隐没在峥嵘的山水间,隐没在盘曲的老树枝干上,隐没在凋残的枯荷下。那是八大山人的水墨画,白和黑的调子,不加雕饰,也无需雕饰,就那样淡然而又执拗地放任于天地之间。

关中人听秦腔,慷慨,悲怆,那声音宛如大漠朔风怒号呼啸,也像寒蝉凄切霜满枝头,而伴奏的乐音中,必有二胡。只有二胡,才能成全秦腔的苍与凉,悲与壮,在那幕天席地的嘶吼中,添上几分荒凉寒远。

不知是拉二胡的艺人喜欢流浪,还是二胡选择了流浪的街头艺人,在喧闹的街市和人流如潮的广场、商店门口,经常会见到拉二胡的黑瘦男子,看起来有些年纪,面容憔悴,胡子拉碴,有的甚至双目失明,拄着根磨得溜光水滑的拐杖。他们无一例外穿着邋遢,青筋暴露的手皮肤粗糙,手指头长满老茧——那是二胡在漫长的岁月中给予他们的特殊馈赠。

咿咿呀呀的乐音响起。世界安静极了,空旷极了。

似乎有雨飘落。起初,只是一点两点,继而如线如缕,绵绵不绝。到最后,骤雨裹挟着疾风,排山倒海一般倾泻而下,眼睛和心瞬间被灌满。

那冷冷的苦雨呀!

每到这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呆呆地站在那里,在聆听中感受那盲艺人颠沛流离的青春和烟火一样幻灭的爱情,感受他的痛,他的悲,他的牵挂,他的希冀。那二胡,何止是一件乐器,它早已融入他的生命骨血,在那饱经沧桑的心田上,开出血色的花朵来。那花朵,就像曼珠沙华,妖娆动人,却也隐藏着最深的爱与痛。

在半个多世纪之前,二胡与一个人的名字紧密联系在一起,他就是阿炳。阿炳的一生,就如一部跌宕起伏的戏剧,充满了令人错愕的荒诞和心酸艰涩的人生况味。三岁丧母,师从身为道士的华清和,学习各种乐器的演奏,却不知与他朝夕相伴严加教导的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12岁能演奏各类乐器,18岁已成为无锡音乐界的演奏能手,不料世事无常,造化弄人,由于放任自流,行为无状,他患病盲了双眼,为道观所不容,终致于沦落街头,靠说唱卖艺为生。

从此,无锡的街头巷尾多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民间艺人,他辗转于茶楼酒肆,搜集新闻轶事,回家构思创作,晚上在街边拉着二胡,演奏他的《寒春风曲》。生活于他,既是痛苦的折磨,也是烈焰中的锻造。

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了那些颠沛流离,没有那些艰难苦恨,阿炳是否还能成为阿炳?那些苦难究竟是他的不幸,还是成就他不朽音乐传奇的幸运?

世人都把《二泉映月》看作是阿炳倾诉一生经历的自述式悲歌,我却并未从中听到太多的哀怨、伤感、愤懑,那马尾绞动琴弦,流淌出的更多是隐匿在落魄潦倒背后的坚定从容,就如疾风扫过,黄叶飘零,那光秃秃的枝干却依旧傲然地向着天空伸展。

一部真正伟大的作品,正是一个人,乃至一代人的心灵史,那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心灵密码,被千千万万的人破译,它也因此不断生发出光芒,照亮每一个知它懂它的人。《二泉映月》有很多版本,但最能触动心肠的,还是阿炳在风烛残年之时拖着病躯,用借来的琴演奏的那一曲,尽管那首曲子并不完整,琴的音色也差强人意,但阿炳所演奏出的亘古绝唱,却穿越时空,直击心灵,成为永恒的经典。

又一日,湖边信步,见一老者坐树下拉二胡,足下芳草萋萋。那音符爬上琴弦,初时哀切缠绵,不知何时曲调一转,竟活泼欢快起来,犹如金蛇狂舞,又似乱花回雪,深茂中有花开荼蘼的欢喜,全不同寻常曲调。一时间听痴了。

二胡是一个人的孤寂,也是一个人的狂欢。

孤单的时候,是顾不上其他的,只是兀自弹着,让那心里的悲苦、欢欣纷涌而出,在那两根细细的琴弦上,开成深色的花朵。那花的暗香,却如一条奋力游动的蛇,悄无声息地钻入内心,让荒寒寂寞的灵魂感到一丝丝的暖意。

想到一种茶,名唤苦丁茶,入口极苦极涩,却有散风热、清头目的特殊功效,且饮过许久,清醇甘冽之气尚留肺腑之中,人往往不堪其苦,却又无限怀恋它的清冽之气。二胡不也是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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