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花

  时常站在虚应故事的窗口,穿着薄纱绿绸的睡衣,看着外面喧嚷的街市。阿妹的一生被锁在狭窄阴冷的暗室,把握不定如海上浪花,漂泊不定如风中尘埃,在一个男人与另一个男人之间,她有着短暂微醺的假期。

  她生命的第一个夜晚被抛弃在荒山的草地上。叶叔叔是父亲的老友,一个妻子两人用。她忘不了她母亲提溜着两个奶子坐在叶叔叔的腿上。他的手指在裙子里抓痒,她突然恨她母亲,像只母狗。

  叶叔叔每次都带毛绒玩具给她,她抱着它们含着糖,而叶叔叔抱着她,玩弄她稚嫩的乳。她生命的第一个男人可以做她的父亲。她喜欢他对她笑,呼出的气带着汽油的刺激清凉。新生的欲望,染红青绿的草丛,她的血留在十二岁的白裙子上,没再洗干净。

  后来叶叔叔被抓起来,她望着他的背影,感到心被撕扯成碎片,火烫烟花,泪水滴成了蜡。从此以后,她对哭泣有了抗体,即使是母亲死的时候,即使是父亲逼她去接客卖身。

  她练成了钢筋铁骨,对任何事都可以有力反弹。她可以骄傲地站在垂死将忘的母亲面前,裸着上身展示坚挺的乳。她母亲半秃着头,吐着断续的话,你不能走我这条路。而她却没有预告地走上了一去不回的路。

  这是百无聊赖的重复,后顶前轧,要手要口,她都已习惯。她的房间临着街,男人的呻吟隔着心海之外的薄膜。她可以无所谓地听外面小贩叫卖的吆喝,烤羊肉,炸饼圈,嬉闹的流行歌“感情不是你能买,想爱你就爱。”她听到了“爱”字,想到了叶叔叔的脸。叶叔叔下巴上的胡渣压着她,呼出的气贴在耳边,黝黄釉色的裸体压着她,而她喜欢这样的沉重感。仿佛爱因沉重落地。

  他们都没有吻过她,妓女是从来不接吻的。她总要漱无数遍消毒水,才要消除身上的腥味糜烂。她可以去买很多衣服,站在寂寥无人的巷口,穿上一件,涂上粉红的唇彩,落下微卷的头发,应景独自地表演。她喜欢与陌生男子搭讪,喑哑对白,问先生要敲小背敲大背。她看到他们灰溜溜地跑掉,在背后狠狠唾一口,假正经,干事的时候花样多着呢。

  十年以后她就二十六岁,那时她就要老了,她父亲会把她嫁出去,没有青春她就没有利用的价值。也许每个女人都想在年轻的时候遇到一份短暂的爱,她们知道不持久,因为有一天,她们会变老,所以拼命地去锁住一个男人,来确保日后不至于那么逼仄。

  她不信爱,全都是利益关系。她想过要杀死她父亲。卷走所有钱,远走高飞。然而她只是一个人,她能去哪,奔到天涯都找不到家。

  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她两个堂姐,她们对她说等攒够钱她们就能回家了。多好,她们还有家,村里笑贫不笑娼,多余的姑娘全都出去做小姐当姘头。

  没有尽头,她要的是什么,她都不知道。她可以对着灰蓝泛白的天空无言的发呆,客人像抱着一具死尸,永远是未完的等待。

  偶尔她也遇到处男,十七八岁的人在工地打工。她要教他们男女之事,有时动作太滑稽,她大声笑出来。小宝来的时候,她以为他走错了地方。这么干净的脸这么上这里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裹好衣服,端然使色,把零乱的头发梳理好。她第一次这么害怕见人,脸烧红,心要呕出来。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有了反应。窗外的灯湿润润浮白仓皇,忽远忽近,明明暗暗地逃避躲闪。她要抓住些什么,虚无缥缈的光,光芒里是他的脸。

  几年前已故的人,她想到叶叔叔,但是这一次不同,童年的启蒙期任何的爱都是模糊的。她的欲望是内外的,一直在等待一个人来唤醒。

  是小宝吗,她每次躲在门后问他。他调皮地从后面抱住她,贴近耳朵低语缠绵,是我,是我,你的宝贝。他去吻她的脖颈,头发边的乳毛也被沾湿。他的舌头滑过她的身体没一寸肌肤,流沙蔓过海岸,欲望的手指浸透潮湿。她的心要被勾出来,他要一点点触动最底的防线,温柔地杀死她。

  青白胸膛,她喜欢在这个男子冰凉的脚底板上贴身取暖。他的杯子里灌满了水,溢出来的全是他给她的爱。她要小心地拾起来,掂量爱情的重量,一不留意就会飞走。

  她可以把全部时间给他,可他需要钱来支付见她的门票。她父亲慢慢觉察出来,耽误了时间,他就会被赶出来。她可以给他钱,让他来嫖她,妓女的钱奖赏给懂她的嫖客。她的堂姐劝她,不要和年轻人搞,搞出感情就麻烦了。可她知道她的小宝跟别人不一样。

  他跟她讲,等攒够了钱,你就做我的新娘。她笑嘻嘻地想着她结婚时的样子,他的男人牵着她的手在火红的背景里拜天地贺公婆。她想了好久,都不知道她是在做梦。醒来时睡着别的男人,老巴巴干瘪的老头,雄壮强硬的青年,她一天可以接二十几个人。

  每一天,她鼻子里充斥着橡胶油垢和精夜腐腥的气味。只有他身上味道可以缓解她的疲劳。清澈,透亮的肥皂香,干净的,性爱本身都是自然净化的。只要是他的,就都是好的,就连他身上的泥垢都是花朵死后的春泥。她如此爱他,把他用完的套子扎成小花,缝在透明的罐子里,静止海底里的水母标本。抱着他,犹如抱着叶叔叔送给她的毛绒玩具,拥着最初原始的爱。

  晚风沉醉的夜晚,他带她逃了出来。在天桥上他抱着她,在她弱小的手掌上画了个心字。她念着她的名字,小宝,小宝,我对不起你。她哽咽地说些糊涂话,她说她好脏,她真想有个家,有个人疼她爱他。积累的眼泪化作了河流,流向爱人的心房。他握紧她的手,交叉相扣,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开,到永久。

  她以为这下有了归宿。可他好久不来了,他父亲笑她,这下卖身又卖心了,人财两空呀。她的手指抓在墙壁上,两道血泪,真恨。

  她又继续了她的生活,男人解皮带扯衣服的声响,是她一生敏感的悲鸣。她的客人多半都是劳工,常年在外只能靠她们这些人泄欲开荤。发工资的时候他们都一拥而入,阿妹有时可怜他们,人就这点事都压抑着偷偷摸摸的,又有什么罪。

  他父亲还托着几个有权的官货,他们这些人也常常来打野战。要求高的,还要处女,阿妹已不止一次一次修补过处女膜了,作为商品一定要符合顾客的要求标准。

  只是贵客不是经常来,父亲便担心地时常放信号。只要有人有调查的嫌疑,就立刻警告后面的人从后门溜走。可是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阿妹捂着床单刚打开后门,只见警察已在等候着她。冰冷硬朗的手一把撕扯下她的床单,顺便在胸前狠狠抓了一抓。他们拖着她游街,白晃晃,到处都是死鱼眼,散光灯照着她睁不开眼。

  她好害怕,紧紧抱住自己,天地之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听到有人喊她,阿妹!阿妹!是小宝,她一眼望见人群中的他。他冲过来,用自己的衣服裹住她,两个人哭在一起,混浊的泪浸湿衣袖。他被人拉开,他们之间永远有人隔着,以前是她父亲,现在是男权社会。他突然拼起命来,乘其不备,抢到了他们身上的枪。他刚要开枪,却只听到一声枪响,在脑后开了花。便倒在地上,留下一窝血泊。

  阿妹抱着他,嘴里咿呀着话,你要娶我为妻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把握不定如海上浪花,漂泊不定如风中尘埃。阿妹不知道她的一生是否还会有爱,会有一个男孩会为她不顾生命。

  未央花,小河旁,小妹等哥泪珠儿长,不知他乡明月里,会有故人添衣裳。她想她还要活着,一切还没有完了。我们称之为希望的东西永远抹杀心之枯海,将亡未亡,总是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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