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页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妈妈正坐在花坛旁的凉椅上,一刻不放松地盯着门口。见我们回来,连忙起身迎过来。可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我还是忍不住地生气,面无表情地撇开脸,故意不与她的目光接触,也不打算先开口。
第二天一早,见妈妈和娄灵均在厨房里忙碌,桌上已摆好了平常在国内能吃到的早餐。
一想到昨晚她还在关心罗一明,我心里就闷着难受,可看着她脸上还未消退的淤青,又有些心疼。“你刚出院,医生说要多休息。”我略带埋怨的语气。
妈妈听到我关心她,知道我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便笑着说:“都是小娄在帮忙,我没做什么。”说完,把油锅里的油条夹到盘子里,端到饭桌上。
娄灵均知道我不想再听妈妈提起昨晚的事,于是,他看着我的脸色,小心提起罗一明的名字。我不说话,权当没有听见——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的忍让。
我们在澳洲的生活圈很小,小到居住了将近10年,也只认识周围的几位邻居,最远不过能叫出街角那间超市老板的名字。
娄灵均似乎早就想到这一点,他给他爸爸打了电话——娄灵均的爸爸年轻时迷上咖啡,曾在墨尔本留学多年,之后又跟澳洲的多家公司有贸易往来——希望他能托人帮忙。我看着妈妈焦急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接下来,我们只剩等待。
快到傍晚的时候,娄灵均接到电话,他跟我简单交代几句,就准备出门。罗灿突然出现在院子里,显然他接到了妈妈的通知。他脑袋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很快就能长出新头发。娄灵均跟罗灿说明了情况,他们便一起匆匆出了门。
我看着天色慢慢暗下来,星星点点的灯光亮起,这座本该熟悉的城市依旧让我感到陌生和冰冷。
当天晚上,他们都没有回来。
妈妈一夜没睡,我也是。可不同的是,妈妈因为担心和牵挂失去睡意,我却因为妈妈的唉声叹气和辗转反侧而彻夜未眠。妈妈始终没有勇气冲破她给自己设的围栏,一直在罗一明为她搭建的世界里画地为牢。多年的居家生活,让她对外界的事情感到恐惧,所以无论发什么事,她都没想过要离开。
整个晚上,我们都听见李阿姨均匀且此起彼伏的鼾声。
清晨,天刚蒙蒙亮,娄灵均带着一脸疲倦回来了。妈妈以最快的速度跑出来,见只有娄灵均一个人,惊慌地不敢开口问任何问题。
“罗灿呢?”我问道。
“这里不方便住,他跟叔叔一起去附近的宾馆了。”
“老罗他没事吧?”最终妈妈还是忍不住地问。
我朝空中翻了一个白眼,转身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听见身后,娄灵均对妈妈说:“叔叔没事,只是听说这几天受了点苦,有些虚弱。”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妈妈不停念叨着,可每一个字都让我心烦,只好走出院子,直到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那天中午吃过饭,妈妈说想跟几个在澳洲的朋友道别,我还没说话,娄灵均就抢着说要陪她一起去。我看着他们俩一唱一和,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好也配合着出演这场漏洞百出的戏,假装没有看穿他们。
很多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哪怕是最亲密的人,揭穿也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假装糊涂,能让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都活得轻松一些。
整个下午,妈妈都跟罗一明在一起,回来时,她双眼通红。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因为我已经订好后天回国的机票,这座院子和这里的人都将成为过去。
出发的那天,罗灿和他的未婚妻来给我们送行。罗灿始终犹豫着不肯跟我们多说话,反而是他未婚妻,落落大方地给我们祝福并表达她的思念。妈妈跟她见过好几面,聊起天不会生疏。
娄灵均去一楼托运行李,我坐在一边觉得无趣,便在机场的书店里随意走走。
真的要离开了,心里还是五味杂陈,有说不出的滋味。其实仔细想想,除了罗一明带给我的噩梦,在这认识的其他人都很友好,邻居李阿姨、学校里的英文老师、跟我坐了3年同桌的小胖子、常去公园跑步的陈先生陈太太、小区对面开洗车行的沈叔叔,我都能清楚地记得他们的模样。
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再回到澳洲这片土地,但只要一想到能见到咖啡店里的那群朋友,就让我感到踏实。我不知道妈妈是怎么想的,但至少接下来的日子,我希望她是开心的。
一个身影出现在我对面的书架上方,遮住了光。我抬头,看到罗灿趴在最高一层的架子上看着我。
“你怎么来了?”我问。
“你在干什么?”他反问我。
我把手里捧着的书举起来,可这才发现书拿反了,我竟死死盯了好久。赶紧把书放回书架上,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下一排书架旁。
罗灿走到我面前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方盒,递到我手上,说:“这是几年前买的,一直没能送给你。再不给,我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我打开盒子,是一条玫瑰金的锁骨项链,中间挂着一枚小雏菊。我有些惊讶,盯着项链看了好久,发现背面竟用小字刻着我的名字——这是一个专属于我的礼物。
我有些激动和徘徊,罗灿让我对澳洲产生了留恋,而我清楚的知道,那是一丝对他的留恋。
我关上盒子,把项链交还到他的手上,说:“我们都应该开始新的生活了,过去的事牵绊彼此太久,我们都快忘了该如何挥手向前。”
罗灿沉默了好久,说:“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他像以前一样摩挲着我的头发,“我一直以为你不会离开我,也一直坚信自己的想法。可你看看你,”他退后一步,看着我,“不知什么时候就长大了,会打扮了,还有了男朋友。”我注意到,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罗灿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但他为了不让我发觉,又以最快的速度调整过来。
我从罗灿的肩膀上方看过去,发现他的未婚妻正在不远处东张西望。接着她看到我们,朝书店的方向走来。
靠近时,她伸手挽着罗灿的胳膊,依旧用她不会伪装的笑容说话。她问:“你们在这做什么?两个人的表情都好严肃。”
为了缓解尴尬,我随手指着书架上的一本书,说:“罗灿说要送我一本书作为纪念。”我看着罗灿,希望他能顺着我的话往下说。
他看了我一眼,立刻明白过来,但他又马上移开目光,看向别处,没有接话。他的表情好像在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就想这样草草结束这场对话?
罗灿的未婚妻见他不支声,便笑着说:“那我也挑一本,”她转头看着罗灿,“你也送我一本吧。”罗灿看看她,又看看我,勉强点点头。
我们一人拿着一本书回到休息室,娄灵均也正好回来,时间差不多,该登机了。
我本想跟他们道别后,就再也不回头。可刚过了安检,我就忍不住,趁取包时微微侧身,瞥了一眼安检门外的罗灿。他站在原地,双手插在口袋里,视线直直地看向前方,一动不动。离这么远,我依旧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浑浊无光,像是蒙了一层薄雾。他没有眨眼,好像闭眼所需的0.01秒,我们就会从他的视线里消失——可他总该知道,我们迟早要离开的。
回头的那几秒钟,我跟罗灿的目光有了交集。但这次,我没有立马转过头逃避,而是睁大眼睛看着他,希望从他眼睛里读出更多的意思。
他冲我笑,这个我等了很久的笑容,一下子戳中我的心窝,如冰激凌般融化。至少在这一瞬间,我对这里没有任何遗憾了。
我站在长长的平移电梯上,左手牵着妈妈,右手挽着娄灵均,就这样抬头挺胸,决定把过去的人和事都安放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