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些日子,读到您关于“安万现象”的一番感慨,心中不免泛起层层涟漪。您说遭遇了“史无前例的网暴”,感到“不生气,但很犹虑”,乃至对秦腔的生态一度“失望”。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仿佛能看到您眉宇间那份源自三十年专业履历的困惑与凝重。然而,白先生,请允许我直言,您那番“有什么样的演员,就会有什么样的观众”的论断,以及对于“引领”而非“迎合”的执着,或许正如一枚石子,在不经意间,投向了您所不完全理解的、一片深沉而滚烫的水域,激起的波澜,远超出了您最初的预料。

您将艺术的航向定为“引领”,这固然是知识分子的担当,值得敬重。但问题在于,这“引领”的罗盘,当以何为坐标?是学院派书房里勾勒的、纤尘不染的审美图景,还是西北黄土高原上,那与风沙、汗水一同飞扬的生命律动?您忧虑“迎合”会拉低艺术的格调,这自有其道理。然而,当一种艺术形式,千百年来它的舞台就是庙会的土台、乡村的场院,它的观众就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时,您所警惕的“迎合”,在另一种语境下,或许恰恰是艺术与它最本初、最广大的生命源泉在进行最直接的“对话”。

您瞧,安万秦腔的火爆,恐怕并非一场无根的狂欢。您看那网络直播间的盛况,看那乡间演出时万头攒动的场面,那是一种被长久压抑的民间文化需求,在数字时代寻找到的一个巨大出口。“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你轻飘飘地一句话“安万一夜暴火”,轻视了一个痴爱着秦腔并愿为之倾家荡产、执着守护了三十七年的安万。安万及其剧团成员,他们的“功力”或许并非体现在某位名家亲授的某派某腔,但他们舞台上的卖力、表演的完整、与台下观众的即时互动,乃至免费演出与直播的模式,无不体现着另一种“功”,一种对民间戏迷喜好与消费能力的深刻体察与尊重。这难道不是一种扎根于现实的、更具生命力的“专业性”吗?这背后,是秦腔艺术在当代社会自发进行的一场生存实验,它在试图回答一个严峻的问题:在传统剧场艺术面临挑战的今天,如何让古老的腔调,继续活在当代人的喜怒哀乐里。
您将批评的矛头指向了演员与观众的“素质”,并因此感到被“网暴”的委屈。我完全理解您面对恶语时的感受,任何理性的讨论都不应包裹着语言的暴力。但我也恳请您能稍稍俯身,听听那海啸般批评声浪之下,所涌动着的那种更为深沉的情感。那或许不是对您个人的仇恨,而是一种被刺痛后的反弹,一种深恐自身所珍爱的文化符号及其所代表的草根生活方式,被一种“高雅”的视角所轻视、所规训的焦虑。您说“要引导而不是迎合”,这话本身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在那些戏迷看来,您这位来自央视的、代表着“国家级”审美标准的名嘴,或许在不自觉地扮演着文化法官的角色。您所倡导的“我们自己的审美”,这个“我们”究竟指谁?它是否已将那些为数万条评论贡献了点击与情绪的普通百姓,排除在外?
秦腔,这门起于周秦,精于汉唐,广行于西北的非遗艺术,其魂魄从来就不曾完全被红氍毹所拘束。它的血液里,流淌着《诗经》“国风”的率真与泼辣,承载着这片土地上人民最直白的爱憎与最朴素的道德评判。它的魅力,在于那种裂帛般的嘶吼能够直达云霄,也能够深深扎进黄土。您希望它树立“大秦腔的风范和风格”,这“大”字,理应包含着气象的博大与胸襟的宽广,容得下庙堂的庄重,也纳得下乡野的奔放。若以一种审美标准去“引领”或“统一”这丰饶的野性,会不会恰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削弱?
白先生,我无意全盘否定您的忧虑。艺术需要格调,也需要在传承中精进。安万秦腔在火爆之中,也必然存在着艺术上可以打磨、提升的空间。但它的出现与流行,首先是一个文化现象,其次才是一个纯粹的艺术评判课题。它的意义,在于它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规模和热度,证明了秦腔在民间的巨大生命力,并迫使我们去思考:传统的“非遗”在今天,究竟应该以何种姿态“活”下去?是将其供奉于专业的、小众的艺术殿堂,小心翼翼地保持其“纯正”,还是允许它在更广阔的民间场域里,与当代的传播方式、审美趣味发生碰撞,哪怕这个过程会显得有些“嘈杂”,甚至“粗粝”?
所以,白先生,我想对您说,您遭遇的,或许不只是一次简单的“网暴”,而是一场来自民间的、关于文化话语权的激烈表达。那些您认为需要被“引领”的观众,正用他们的方式,捍卫着他们选择“看什么”和“爱什么”的权利。骂战固然不可取,但其背后那种顽强乃至略显笨拙的文化自尊,却值得我们深思。
艺术的天地,理应足够辽阔。既能容得下精雕细琢的“阳春白雪”,也应尊重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下里巴人”。秦腔的未来,或许不在于由谁去“引领”谁,而在于一种良性的共生:专业的院团致力于艺术的提纯与传承,而民间的活力则负责开拓其广度与热度。两者之间,需要的不是隔阂与指责,而是对话与理解。
那片土地,那腔怒吼,以及那万千为之痴迷的普通灵魂,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深沉,也更有力量。这力量,足以让任何一种轻率的评判,都显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