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之前

梅轶哲蹲在阳台上,点了根烟,烟头肆无忌惮的朝着天空,似乎要宣告着什么,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眼前这片空空的广场,也许是太过专注,竟没注意到背后的林淑。

此刻林淑正靠在阳台小门的后面,小心翼翼的露出半边脸,盯着梅轶哲,她的手心里紧紧的握着手机,那里有一条短信,是黄昏时候班主任发来的,上面写道:“再强调一遍,梅轶哲心理反常,有做出过激行为的可能,你千万不要刺激到她,但请密切关注她的动态,就这放假前三天,辛苦了。”林淑知道班主任说的过激行为就是自杀,这一点虽然班主任没明确讲过,但她能猜出来,因为班主任当时的表情实在很严肃,那种夸张的表情在那个胖胖的男人脸上的确不多见。

凌晨的校园一片寂静,月光下的梅轶哲像一尊女神雕像,林淑没有再等下去,她拉开通往阳台的门,轻松的说道:“你又抽烟,小心被抓住了。”

梅轶哲没有回答,细小的火光在手里一闪一闪的。

林淑走了两步,站在梅轶哲面前,看着她赤裸得一丝不挂的身体,胸口的两块肉似乎很害羞的耷拉着,暗红色的乳晕在夜色下显得发黑。

“你怎么又不穿衣服?小心被偷看到,我们学校里偷窥狂那么多,你又不是不知道。”林淑的声音像布谷鸟一样可爱。

“知道,怕什么?”梅轶哲抬头瞪了一眼林淑。

“你是怎么想的?天天大半夜的在阳台上光着身子抽烟?有什么心事啊?”林淑仔细看了看梅轶哲的身体,特别是路灯的光芒所照不到的那些暗暗的角落,她想尽量放松、自由一些,不愿意让梅轶哲觉得这个问题是她提前准备好的。

“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无聊,习惯了。”梅轶哲长长吐出一口气,把烟头顺手往楼下一扔。

“你太大胆了吧,就这么丢到下面去?万一着火怎么办?”林淑说着,却笑了,她看到梅轶哲的头发被风吹到肩膀上,很美。

梅轶哲摸了摸脖子,突然站了起来,说道:“你不睡觉了?”

“哇,你这完全暴露了啊。”林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这倒不是装出来的,因为水泥阳台只有半人高,现在连梅轶哲的小腹都没有遮住,楼前广场上的灯光还是很亮,此刻如果附近有人,他一定能很清楚的看到梅轶哲身体的一切。

“不睡觉?随便聊聊呗?”梅轶哲轻松的趴在阳台上,胸口的两块肉垂下来,粘着凉凉的水泥。

林淑拉了拉被风吹起来的睡裙,走上前两步,说道:“好吧,你,你真的不怕?”

“怕什么?被人看见啊,这么晚了,不会有人,再说,身体就这么一堆肉呗,看见又有什么了。”

林淑斜眼看这梅轶哲,又想到班主任说她的情形,当时这个姓张的男人泡了杯茶,靠在堆满书本的办公桌旁,透过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向自己投来恳切的目光,林淑有些不自在的转了转脑袋,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目光里面有什么让人难以忍受的力量,就像十月末的某些黄昏,总让人有点难受,但是她又知道,这目光其实是在告诉自己,梅轶哲很需要一些关照。

“这个,你经常这样的?站这阳台上?”林淑在今天之前,根本不知道梅轶哲会在半夜摸出寝室站在外面。

“不是每天,其实我也不记得,就偶尔吧。”

“可你真的不怕啊?”

“我说了,习惯了,我在家里就这样。”

林淑轻轻咳嗽一声:“那你家里人呢,他们没说你啊?”她尽量让自己口气变得轻松自在,这样也许可以把一切都变成一场玩笑,她觉得只有这样,幽默和轻松的力量才能战胜其他不正常的力量。

“爸爸老早死了,妈妈在外面做生意,没人管我,我可自由了,哈哈。”梅轶哲拍了拍胸口,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楼前的广场里发出悠久的回音。

看样子梅轶哲心情不算差,林淑使劲的抿了抿嘴,把目光投向远处广场上一尊手捧书本的塑像,那似乎是某个科学家的人像,建在广场中央,正捧着书在思考着什么,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挺冷的,要不进去吧。”梅轶哲似乎等林淑说话,可是没有得到回答,于是她说了声,也不等林淑的反应,自己就走了进去。

“啊,等等,你等等,你看谁?好像有人来检查,会不会看到你扔的烟头。”林淑在后面轻轻的喊了一声。

梅轶哲已经躺下了,就在林淑的上铺,她微微睁着双眼,能看到天花板上淡淡的月光,这大概是从广场的那尊雕像上面反射进来的吧,她轻轻咳嗽了一下,大口的呼吸着,肺里面钻出的烟雾迅速缭绕了这个小小的宿舍。

林淑从阳台探出脑袋,她看到一个值夜的老师正经过梅轶哲扔烟头的地方,他惊异的看了看,随即又迈着方步离开了。

林淑回头进入宿舍,轻松的拍了拍手,房间里没有点灯,她摸索着走回床边,躺下,闭上眼睛,翻了两个身,又想起胖胖的班主任老师,他的声音很奇特,听说他吉他弹得很棒,很多女生都跑到他办公室去听,古典的民谣的都很不错,什么《阿拉伯风格畅想曲》、《卡农》,有很多,但林淑从没去过,直到今天张老师主动找她,说了关于梅轶哲的事。

“你说现在几点了?”梅轶哲的声音很粗,但是很有磁性,像一碗昂贵的海鲜粥,如果此刻哪个男人听到,一定会为之着迷,这种魅力早就超过了一个高一女生的年龄。

“一点多吧。”林淑蒙上薄薄的被子。

“难怪,到处这么安静。”

林淑抬脚踢了踢被子,想确定四面八方都盖严实了。

“呵呵,不是说上一届有个女生从这里跳楼的吗,你怎么也敢住这里?”梅轶哲又说道。

“嗯?我其实也怕的,怕有什么鬼会半夜出来,不过跳楼死的还好吧,好像没听过有什么跳楼鬼,但是,宿舍人少的话,我觉得方便学习,不然一天到晚都很吵。”林淑伸手抱住了自己的上半身,她知道这件事情,只是不清楚梅轶哲为什么这时候突然说出来。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我忘了噢,你考进来成绩挺好的,比我好多了,又是我们的学习委员。”梅轶哲平淡的说道。

“可是,就我们两个人的话,有时候我也满怕的。”林淑忍不住把被子往脸上轻轻的蹭,她背靠着墙壁,又睁开眼睛,似乎很紧张的看着对面空空的床铺。

“不就死了个人嘛,没什么好怕的,不过,她们那些人倒是大惊小怪的,一个个都不肯来住。”梅轶哲打了个哈欠。

“那你知道这个学姐是因为什么自杀的吗。”既然梅轶哲提到了这件事情,林淑突然想把它彻底问清楚,也许会有好处吧。

“不知道,学校好像保密的,不过我觉得,说不定也不是自杀,而是被谁,比如说哪个情敌谋害的吧,而这个人还在学校里,说不定就在隔壁呢。”梅轶哲突然有些兴奋。

“啊!你别吓我,我真有点怕鬼的,算了,你别讲了,快睡觉吧,还有几天就要放假了,我还想在放假前学完这本英语呢,自杀真的是很恐怖的事情。”林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加最后一句话,也许她想悄悄的暗示梅轶哲吧。

梅轶哲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安静的宿舍里,八张床铺,却只有两个女生,淡淡的光晕下,能看到梅轶哲的被子一上一下的抖动着,似乎是她的手在里面热烈的抚弄着什么。

林淑第二天又去见了张老师,她又见到了酒瓶底眼镜后面的目光,激动、恳切,充满了关心,但是她依然觉得那里有一股奇特的力量,这是一种让自己不太敢靠近的力量,也许是威严吧,或者是别的什么,她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把梅轶哲晚上的情况简单汇报了下,张老师吩咐她不要去管梅轶哲抽烟的事,因为抽烟有时候也是一个人很好的发泄方式,关于梅轶哲主动提到自杀的问题,张老师表现得也很敏感,他想让林淑继续关注,但还是要注意不能刺激她,林淑顺便就问上一届学姐到底为什么自杀,张老师似乎有些窘迫,有些无奈的说出了那是因为失恋,林淑看到他叹了口气,眼睛似乎也有些湿润,也就不好再问什么了,从张老师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天有点下雨。

学校的白天过得很快,因为人们做的事情大同小异,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内容,反倒进了夜晚,天上地下的东西会渐渐复杂起来,变的不那么容易揣测和琢磨了,林淑每到黄昏的时候就会这么想。

夜色浓得像眉毛,梅轶哲只穿了套黑乎乎的比基尼,在宿舍中间来回逛着。

“嘿,昨天我们不是说到那个学姐吗?”梅轶哲看了一眼林淑,见她端端正正的靠在床上,抱着本书看着。

“噢。”林淑低低的应了一声,她突然想摆出学习的姿态。

“呵呵,我就觉得她不是自杀的。”梅轶哲凑近两步,故意说得很小声。

“哦,是。”林淑翻了一页书,似乎对这个问题不再有兴趣了。

“你等下,我去趟卫生间,回来再跟你说。”梅轶哲说着,几步跨了出去。

她只是进入旁边的小门,卫生间就在宿舍里面,很方便。

林淑的耳朵很灵敏,她甚至听到梅轶哲退下短裤的声响,接着又听到一阵尿液滴落的声音,很不规律,但很清脆,这声音维持了不到半分钟就消失了,之后再无声息,甚至梅轶哲穿上裤子的声音都没有,整个宿舍突然变得无比安静。

林淑又翻了一页书,一分钟过去了,仍不见梅轶哲出来。

“喂!你干嘛呢?”林淑大声问道。

没人回答,她只能听到秋末的风从阳台上吹过,像半只手爬了过去。

林淑心里暗叫一声“不好”,急忙扔掉书本,裤子鞋子都来不及穿,半裸着跑进了卫生间。

“啊!”只听到一声大叫,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子冲林淑扑了过来,林淑本能的退后几步,举起双手护在胸前。

“嘿嘿,嘿嘿嘿,我是鬼,我是女鬼,就是你,是你把我推下去的!”女孩子伸出细长白皙的手指,对准了林淑的脸。

林淑却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有些发怒的说道:“你干嘛装鬼?吓死我了。”

梅轶哲理了理长发,兴奋的凑近了脸:“你怕鬼啊?死了的人,不用怕的。”

林淑推开了梅轶哲,坐回床上:“我不是怕鬼,噢,也不对,我是怕鬼的,但,但我更怕你,怕你在里面……”

“怕我在里面干嘛?抽烟啊,裸奔啊,脱衣舞啊,这还用怕。”梅轶哲跳到林淑床沿,一屁股坐在她被子上。

“不,也不是,就是有点怕。”林淑突然结巴了,她知道她怕什么,她怕突然看到梅轶哲变成一具尸体,怕这具肉体会变模糊,变绿,并且散发出奇怪的臭味,然后引来很多绿头苍蝇,它们会发出“嗡嗡”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林淑觉得那声音会和张老师说话的语调一样。

“嘿,算了,你就别那么用功了,才高一。”梅轶哲拍了拍林淑的大腿。

“被你这么一吓,我还真是看不下去了。”林淑收起了书,把它放到枕头边。

“你说,人死了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梅轶哲凑近了脸,林淑能闻到她身上一种沐浴露的清香。

“这个,我们还是别讨论这事情吧。”林淑伸了伸腿。

“怎么,你怕了?”

“不是,也不是怕,我就是想,你怎么对这事这么感兴趣?”林淑咧了咧嘴,露出并不整齐的牙齿,她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问的。

梅轶哲伸手捏了捏的脸,说道:“这么有趣的事情,当然要问啦,我真觉得这个学姐有被人谋害的可能,可能不是自杀的,不过,”她并不等林淑回答,又接着说道:“不过也说不定,谁也没看到,但是这种事情,学校里肯定有人知道真相的,但是他不会彻底说出来,所以我们就知道她跳楼死了。”

“所以,这世界上真相很难寻找,我以前写作文就喜欢这种话题,真与假。”林淑说的很快。

“所以,死了倒是挺好的。”梅轶哲嘟哝了一句。

林淑张大了嘴巴,感到梅轶哲的脸正向自己肩膀悄悄靠过来,她能明显的感觉到对方呵出的热气,连梅轶哲脸上细细的红晕都看得一清二楚,两个人的脸马上就要贴上了,她急忙向后一缩,叫道:“是不是要熄灯了?”

“没有啊。”梅轶哲看了看表:“呃,好像也快了吧,还有几分钟,五分钟。”

梅轶哲终于离开了林淑的床,坐到对面一张空床上,敲了敲床板,说道:“我以前看过我爷爷死掉,当时是土葬的,他就躺在棺材里面,棺材很红,很厚,也很大,可能敲起来也是这声音吧,我当时站在边上,还看到他的牙齿,是暴出来的,挺吓人,所以我觉得,那个跳楼死掉的学姐,样子应该也很难看,听说人砸下去后很多东西都会溅出来,黄的绿的红的一大堆,跟洗了个澡似的。”

林淑歪着脑袋看着她,想狠狠的解释些什么,但一时间也想不到那么多,她努力地让自己声音变得平淡,说了句:“那么,人死掉太恐怖了。”

“不过,那都是我们活人的看法,死人自己又不知道,比如我们现在,如果去讲这个死去学姐的鬼魂,我们就会很害怕,说不定被吓死,但那个学姐可不知道,她早就死了,所以啊,恐怖都是假的,所有东西就跟恐怖片一样,都是假的。”

“嗯,对,对,其实一切都是假的,什么痛苦啊,烦恼啊,都是假的,你说的太好了,其实就跟电影一样。”林淑突然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急忙回答道。

“但是,不管怎样,她最后跳楼是真的,不管怎样,她还是死了。”

“那,你想说的是?”林淑突然又觉得毫无办法,她只能这么问。

“我想说的是,可能我也快要,”梅轶哲还没来得及讲出后面几个字,一阵敲门声响起了。

声音并不是很响,但此刻快要熄灯了,走廊里特别安静,回声从四面八方传回来,让敲门声变的飘飘忽忽的,从宿舍里面听上去,简直不像是人手敲出来的。

林淑瞪了梅轶哲一眼,本能的把身体往墙壁那边靠了靠,她以为梅轶哲会很勇敢,可她想错了,梅轶哲竟然从床上一跃而下,几步跨到了阳台那里,远远的盯着门,似乎怕有什么东西会突然冲进来把她抓走。

林淑后来想想,当时梅轶哲也可能是装出来的,后来的某一刻,她会觉得梅轶哲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无论是可爱还是成熟,当然,林淑觉得自己并不了解梅轶哲多少,从生到死,一直都是。

门那边有人说话了,那不是什么鬼魂,却是张老师,说是有个人来找梅轶哲,梅轶哲躲在阳台那里低声问是谁,张老师说那人自称梅轶哲爸爸。

林淑仔细听张老师的声音,并不那么像苍蝇的鸣叫,他的声音确实还不错的,跟他酒瓶底眼镜后面的目光一样,有些柔和。

梅轶哲什么话也没说,穿了衣服走了出去,她关门的那一瞬间,刚好熄灯了。

黑暗像一个陌生的男人的躯体,一下子扑倒了人的身体,林淑躺在床上,看着上铺,她能想象穿过床板透视梅轶哲的身体,那一寸寸浑圆光亮洁净的肌肤,她也能想象在床板上突然出现一个人的脸庞,那就是学姐的脸,也许那个学姐就在上铺梅轶哲的床上睡过,每到半夜她会翻过身来,脸朝下面,冲林淑微笑。

想到这里,林淑有些颤抖,她能听到外面的风声,像一根根手指划过树干似的,这几天温度还是有些低,她把被子裹了裹,睁眼看了看紧闭的门,其实她知道,她更应该想的是梅轶哲,比如这个突然出现的父亲,比如她对死亡的思辨,比如她扮鬼时候的伶俐,林淑想了很多,她又摸到了身旁的英语磁带,还有耳机,她想戴上练习一会儿听力,可就在这时候,门开了。

梅轶哲走进来,很快就躺到上铺,没有说话。

林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她能看到对面空空的床边上那些灰色的铁栏杆,像一些离开了躯体的手和脚,上面的肉已经剥落了,它们正呆呆的立在那里。她转过头,瞪着上面的床板,想说点什么,却被这突然到来的寂静所胁迫,一时间也沉默了。

“神经病。”发出声音的是梅轶哲,粗粗的嗓门像一碗昂贵的粥,从上面黏黏的铺洒下来。

林淑的眼睛亮了,似乎找到了什么东西,急忙回道:“怎么了?谁神经病啊?”

“他,我爸。”

“你,你不是说你爸爸,早就不在了嘛?”

“噢,也不是,离婚了,走了,不过我觉得,人要走了的话,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差不多的,反正都看不到了呗,也联系不到,就跟阴阳两个世界一样。”

“那这么说,刚才来的真是你爸爸?”林淑故意让自己变的极为好奇。

“嗯,是他,真恶心,路过这地方,说顺便来看看我,十年没看到了,其实跟个陌生人差不多,真是恶心。”

“可是,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他给了我一万块钱,我呢,拿了就跑,呵呵,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是不是挺恨他?”

“不,不恨,没感觉,他要来是他的事,给钱给东西嘛,总是要的。”

“那他对你,是不是挺惦记的?”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男的总是犯错,犯了错就想弥补一下吧,最后,犯错到底是因为什么,弥补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其实没人知道,我觉得,如果你不知道一个人,不知道他的想法,那么他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林淑心里一惊,不由得掀开了被子,她死死的盯着床板,但看不见梅轶哲的身体,更看不到她的眼睛,看不到她的任何动作,林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于她来说,也许此刻的梅轶哲也是一个陌生人,也许她自始至终都是个陌生人,在两个月前,她们连彼此是谁都不知道,而现在,林淑觉得自己也仅仅是知道她叫梅轶哲而已,似乎再没有别的。

“算了,不讲他。”梅轶哲突然很轻松的咳嗽一声,笑道:“嘿,你刚才干嘛呢?有没有想我?”

“啊?”透过床板,林淑似乎又看到梅轶哲那悄悄凑近的脸庞,那粉嫩欲滴的嘴唇,那灵动的身体,莫非她是?不,不可能的,真的不可能,怎么会呢?林淑不再多想,也笑了笑,说道:“呵呵,我啊,我谁也不想,想学习呢,这回放假再回来就要考试了,你复习得怎么样?”

“算了,不讲学习,太无聊了,你怎么能不想点谁,就算不想我,想点男的也好,虽然他们大部分挺恶心。”

林淑眼前又一亮,再一次要找到什么东西,急忙回道:“你觉得男的怎么恶心?”

“谎言,虽然我知道,这东西早就不新鲜了,但是,人都是被一些不新鲜的东西害死的,这东西就跟癌症一样,其实大家都知道,得了就知道会死。”

“噢,那么你觉得,女的如果死,我,我是说年轻女的,都会和男人有关么?”林淑小心翼翼的说出上面的话,等待着梅轶哲回答,宿舍里突然又回到一种吓人的寂静,只偶尔听到卫生间水管里细微的声音,像老鼠在啃人骨头一样。

“哈哈,哈哈哈。”梅轶哲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粗哑,一会儿尖细,一会儿羞涩,一会儿放浪,像一碗被叉子搅乱的粥,正一点点的溅出来,慢慢的洒满了整张桌子,那些花花绿绿的斑点肆意的在空间里流淌着、游荡着、侵略着,林淑的胸口突然一紧,她狠狠的抓住被子,不敢起来,不敢翻身,她微微张着眼睛,似乎透过床板,正朦朦胧胧的看到了那个呲牙咧嘴的学姐。

“是,都有关,不过,也可以说没关,生死有命嘛,我妈妈从小就跟我说这个,人可以活着,哪天要去死,也总是可以的吧,不能说是谁害的,更不能说是哪个男人。”

“后面那句话,总不是你妈妈告诉你的吧?”林淑突然有了可以继续问下去的理由。

“是,我妈就说过生死有命,她做生意的,有时候输得很惨,其实大家都一样,总有输的一天,真要输了,选择去死也不错,比如这个学姐,死了,也没什么不好,样子难看嘛,反正是别人看的,跟自己没关系。”

林淑沉默了,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也不知道还能问些什么,但是,她隐隐的觉得,梅轶哲的一切只是说说的,她不会做出什么,不会的,但是现在,自己或许只能叮嘱她一句:“那你今天晚上别再去阳台抽烟了吧,都快放假了,不然我要是半夜起来,还以为是鬼呢。”

“噢,其实鬼说不定就在我们边上。”林淑并没有听到梅轶哲后面那句话,她只当梅轶哲答应了,但是,就算她不答应,自己又能怎么样,难道要一整夜守着她吗?林淑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她看着床板,突然觉得这个宿舍从一开始就只有她自己,除了她自己,再没有别的人了,只有自己住在这里,陪伴着这些空空的床铺,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发出动静,但是这一切,或许又都是假的,就像电影,像一个恐怖片。

宿舍里再没有什么声息,两个人渐渐睡去了,月光通过那尊塑像反射进来,照在梅轶哲脸上,惨白惨白的。

第二天林淑听张老师讲,梅轶哲昨晚还是出来抽了烟,林淑很惊奇的问张老师怎么知道,张老师皱了皱眉说自己碰巧值夜经过那里,恰好看到了,林淑感到喉咙有些堵塞,她想问点什么,问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但最后她只问梅轶哲后来怎么样了,张老师晃了晃脑袋,说自己把她叫回去了,林淑低着头,她看到张老师挽着裤腿,露出浑圆的小腿肚,这双腿正在有规律的抖着,像两条肥虫子。白天有些热,林淑突然感到一些恶心,她离开了办公室,只听到张老师最后的嘱咐,说今天最后一夜必须照看好梅轶哲,绝不能出什么问题。

林淑开始对“照看”这个字眼有了些异样的感觉,她已经有些知道,梅轶哲自己能决定一些事情,也许就包括生死,而不需要别人多说什么,但是,作为她唯一的室友,林淑又不得不说,可是她能说什么呢,她今天早上起来就胆战心惊的往梅轶哲床上看,害怕看不到她的身体,然后又在楼底下的某块水泥地上发现血泊中的她,但梅轶哲就躺在床上,林淑又害怕她早已经僵直,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到她的脸庞,梅轶哲感觉出一种模糊的热量,顿时醒了过来,抓着林淑的手,热烈亲吻着,就像一条狗。

林淑的手上沾满了唾液,但她不敢收回去,她害怕一旦收回手掌,对方会作出什么可怕的举动,她所能做的只是静静的站在床铺边,手机械的伸展着,让梅轶哲尽情舔舐。不知道过了多久,梅轶哲终于睁开眼睛,停止了亲昵,她缩回舌头,慢慢的坐了起来,套件衣服,看了林淑一眼,平静的问了句:“今天会不会检查校服的?”

夜色如期而至,林淑静静的坐在床沿,看着对面的梅轶哲。

“昨天你又出去抽烟了?”林淑仍然想把语气变的轻松一点,就像开玩笑。

梅轶哲靠在空荡荡的床板上,细心的在面前摆出十多瓶香水,有粉色球形的,有蓝色柱状的,有格纹的,她把它们搬过来又搬过去,似乎想弄出一个什么造型来。

“这些都是你买的?”林淑也饶有兴趣的盯着香水。

“不,都别人送的。”

“男的?还是女的?”林淑笑着问道。

“男的,都是男的。”

“很多个吗?”

“嗯,每一瓶就有一个。”

林淑想站起来摸一摸这些香水,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只天真的问道:“那,你最喜欢哪个?”

“都喜欢,我说的是香水,至于那些人嘛,可能,都可以死了。”梅轶哲平静的回答道。

“这么说,你恨他们。”林淑想紧紧的和梅轶哲靠在一边,也许就能共同度过这个夜晚。

“不会啊,已经没联系了,所以说,跟死了一样。”

“你,你喜欢过他们的?”

“呵呵,当然,不过,也不好说,可能都是巧合吧,一切都挺巧合的,过了那段时间,过了那一阵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最后呢,最后你想有什么,留下什么?”

“不知道,我觉得不会有什么,反正就这样呗,反正最后都要死的,这个没什么疑问。”

“你怎么老喜欢提到死?”林淑觉得自己不能这么随着她绕下去,似乎应该有所突破了。

“在这个地方,还能不提死啊,都已经死过一个人了。”

“那也不能这么说,现在很多地方在以前都是坟场呢,到处都是死人,如果,如果真有鬼魂,这世界上到处都是,那难道大家就应该一天到晚谈论死了。”

“也挺好啊,我觉得突然死掉挺好的,我说的是突然死掉,猝死,那简直是一种享受,虽然死的人享受不到,因为他已经死了,但是,我们这样想起来,感觉真是好。”

“你说的猝死,就不包括自杀了?”

“当然不包括,自杀是有预谋的,不爽。”

“噢。”林淑突然感觉心情好了起来。

“不过,只要不痛苦,都行。”梅轶哲沉默了片刻,突然加了这么一句。

“但是,这世上没有不痛苦的死法吧。”林淑想索性把这个话题谈论到底。

“对,好像是没有,可能安眠药吧,安眠药不痛苦,淹死最不好了,跳楼其实还不错,只不过一想到自己要摔碎,血肉模糊的,最后还是有点不爽。”

“呃,其实,我以前就想过自杀。”林淑感觉自己是故意这么说的。

“那我跟你不一样,我从来没想过。”梅轶哲回答的简洁干脆。

林淑抬眼看着她,又看看窗外的广场和塑像,说道:“对了,昨天张老师说他看到你了。”

“噢?”梅轶哲收起了香水,抬起头来,她的眉毛不经意的跳动了一下:“他看到我什么了?”

“抽烟啊,他说看到你抽烟,然后就叫你回来。”

“他骗你的,他根本没看到我抽烟。”

“啊?他为什么骗我?”

“因为他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抽完了,哈哈哈。”梅轶哲爽朗的笑着,像个男孩子。

林淑也笑了,说的:“那么他还是看到你了。”

“嗯。”

“那不对啊,你当时也没穿衣服吧?”

“噢。”梅轶哲似乎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我说了总会被人看到的吧,你看,你还是被这个胖子看到了。”林淑感觉自己有些激动。

“没事,我说了,不就几块肉嘛,看到就看到,你也看到过。”

“但是,这不一样,不一样,他,这胖子是男的,你真的没感觉吗?”

“没有,大晚上的,他看不清楚。”

“不可能,我看了,这灯光很亮的,怎么会不清楚?”

“如果我被他看到了,你是不是很不高兴?对不对?你不愿意我被任何人看到?”梅轶哲并没有等待林淑的回答,突然把身上大红色的内衣一脱,向阳台走去。

灯在这一刹那熄灭了,林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急忙跳下床,跟着到了阳台。

“啪”的一声,梅轶哲点燃了烟。

“不是吧,现在刚熄灯,你看,还有人呢,你就这么站在这里?”

“噢,没事,就一根烟的时间。”梅轶哲很满足的吸了一口。

“要不还是回去吧,你看,好像下雨了。”林淑忍不住牵住了梅轶哲的手。

“不,等下再说。”梅轶哲似乎不耐烦的甩了甩手臂。

“这,你还等啊?”林淑突然有些着急,她看到远远的有几个人走过来了,如果再走近一点,他们就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梅轶哲的整个躯体,想到这里,林淑只感觉有些热热的东西直往头上冒,她猛地一拉梅轶哲的手,把她的半截香烟碰落在地上。

“靠,你干嘛?”

“你还抽烟,都有人过来了。”

“这你管不着。”

“我怎么管不着,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我一直在照看你。”

“照看我?照看我什么?”

“有人说你很危险,可能,可能会做出一些反常的举动,让我照看你。”

“谁说的,谁?”

“张胖子。”

“他啊,呵呵,他怎么不去死呢,怎么不去死呢。”梅轶哲喃喃说着,把后面那句话重复了足足六七遍,等林淑再转过头看她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斜斜的瘫软下去,口鼻间发出急促的呼吸,身体也开始颤抖起来。

林淑突然慌了神,看到梅轶哲光亮的身体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倒在阳台一角,雨也突然下得很大了,水珠疯狂的向阳台席卷了过来,想要吞没一切。

林淑哆嗦着伸出手,她仿佛看到自己正要去触摸那个学姐,仿佛马上就要触摸到一具支离破碎的肉体,但是,她碰到的只是梅轶哲滚烫的胸膛。

“快,快开门,我是张老师。”剧烈的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林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开门的,她看到胖胖的男人走进来,几步就冲到阳台上,抱起了赤裸的梅轶哲,像抱着一个濒死的情人。

胖男人走过林淑,喊了一句:“哮喘发作,我送她去医务室。”之后就不见了。

林淑愣了愣,没有追过去,她隐约看到胖男人的手按在梅轶哲酥软的胸脯上,隐约看到胖男人的表情严肃,眼睛似乎有些湿润,就像前天谈论起那个学姐的死。

但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林淑根本没有机会看清楚,等她回过神来,宿舍只剩下了一个人。

林淑坐在空荡荡的床板上,她闻到了梅轶哲那些香水的味道,

她拿出手机,查了一些关于哮喘的常识,这病死亡的概率不大,看样子梅轶哲还能够回来,自己很快就能见到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林淑又不希望她再回来,她隐隐盼望着胖胖的张老师就这样把她抱走,但是,一切又不应该是这样,她又想起梅轶哲温热的手臂,又希望能再一次摸一摸它。

但是现在,此时此刻,这个宿舍只有林淑一个人,也许,还有那个学姐的鬼魂吧。

但是她很快就睡去了。

也许梅轶哲真的不会再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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