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秋声
宋•蒋捷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是怎样的一个秋雨夜让词人“起坐不能平”(李煜《乌夜啼》),竟是听了一夜的凄凉的秋声。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三句领起全词。菊花盛开、红叶掩映,斑斓的秋色,并没给人绚烂之极的感觉。和深巷、低窗组合在一起,反倒是浓重的色彩压抑着本就狭小局促的空间,没有“碧云天,黄叶地”(范仲淹《苏幕遮》)那样绵延伸展的无边的秋色。第二句开始,逐句描写了雨声、风声、更声、铃声、角声、笳声、砧声、蛩声、雁声。其中风声、雨声、蛩声、雁声四种属于自然中的天籁,更声、铃声、角声、笳声、砧声则属于人类活动的声响,充分展示了秋声内涵之丰富多彩。
“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豆花雨”,指阴历八月豆子开花时的雨,秋雨声携风声而来。“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陶澹人《秋暮遣怀》,世人一直以为是秋瑾的遗言,其实是秋瑾引用了清人的诗句)。风雨凄凉,长夜难眠。风声中又传来了更鼓楼上稀疏的更点声。 “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古代把一夜分为五更,一更分为五点。 “疏疏二十五点”,这一句粗看是写更声,细品一下,竟是词人一夜未眠,听了一整夜的更声,在风雨声中一声一声数着城门的打更声。风不仅送来了更声,又摇响了檐底的风铃。“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风雨中一夜无眠,总得有所思,所思者何?故人也。此时的词人是孤单的,那深巷低窗不是有着“软语灯边,笑涡红透”(蒋捷《贺新郎•兵后寓吴》)温馨的家,这里只有凄凉的秋声,耳中依稀听到的以为是故人叮咚的环佩,不想只是檐下的铁马风铃。作者用笔极为巧妙,看似是误听,实则借此抒发对故乡亲人的思念之情。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笔触从深夜转向黎明。画面由一个逼仄的小巷转至军旅营地,由词人的小环境转向家国的大环境。月亮沉落,号角声起,“万叠城头哀怨角”(蒋捷《贺新郎•兵后寓吴》)。元朝统治全国,军旅遍布,词人耳边听到的全是侵略者的角声、马声、笳声,“览茫茫,宇宙知何处”( 蒋捷《贺新郎•吴江》),这天地间已然没有词人的容身之处。对于不肯屈节降元的词人来说,那种国破之痛,夹在这军旅声中,岂不是比秋风秋雨的声音更加刺耳惊心?
“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灯光闪烁之处,又传来了砧石上捣练之声,邻家女子一夜未眠赶制寒衣。秋风既起,寒衣待制,此时最多砧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李白《子夜吴歌·秋歌》)女人连夜捣衣通常是战争年代的写照,国破家亡大兵压境,无论这家男人是被征进了元军之中还是跟着南宋残军在继续抵抗着,女人的心都会被牵着疼,一声声的砧声带着多少牵挂与哀愁啊。
“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这一句明写了“愁”字,前面那么多声不外个“愁”字,只是没说出来,这里终于说了出来。诗人的孤愁,邻人的思愁,漂泊之愁,亡国之愁,说不尽写不完,无处不愁无声不愁。连蛩的叫声也成了“诉愁”,词人借此把自己的愁怀转嫁给蛩鸣。
最值得回味的是结尾。在文人的笔下,愁可剪,“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李煜《相见欢》);愁可载,“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武陵春》);愁可丈量,“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李白《秋浦歌》);而词人的愁可分,“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无形之愁变成了有形之物,都是为了让读者真切感悟愁的深广,愁的挥之不去。把愁分了一半与雁声的词人,果真减轻愁的重负了吗?读来只觉词人的无穷无尽的愁绪由深巷而随雁声在天空中弥漫。
全词以雁声收尾,人们的思绪由地面扬起来直到云霄,从幽深的小巷直到辽阔的天空,让整首词悠远而又回味无穷。
有志报国、无力回天的词人,在这样的风雨夜留下了他的满腹愁思,让读者听到了他难以言传的苦闷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