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着电风扇和空调的夏夜纳凉固然难忘,然而早年在老家梅江乡野间的纳凉地也真的深深难忘?顺着记忆的藤蔓攀缘,思绪便悠悠荡荡,先飘向了那梅溪水畔的通洲廊桥。
廊桥遗风,溪畔纳凉
梅溪,这条穿行于丘陵间的碧玉带,在梅江镇的地界上,托起了一座古朴的木构廊桥——通洲桥。它横卧清波之上,飞檐斗拱,黛瓦朱栏,宛如一道凝固的虹霓。这廊桥,天生便是纳凉的宝地,桥身遮阳蔽日,桥下溪水潺潺,穿桥而过的风,裹挟着水汽的清凉,比别处更多几分沁人心脾的舒爽。因二姐水莲嫁到桥一端射头自然村朱姓人家,我有幸在此地经常得宝。
纳凉者大致可分两波人群,一波是在兰溪埔江两县之间来往的生意人和挑夫,午后至点心时分,会在通洲桥上歇上一脚。他们褪下粗布短衫,伸手伸腿就地一躺;一波是夜幕未降,桥两端的射头自然村和塔山脚自然村的农妇和小孩背着大小竹席在桥中央抢占位置,想一夜于此纳凉。桥下,白日里被骄阳晒得滚烫的溪石,此刻也收敛了热气,只将溪水滤得愈发透凉。溪畔草丛里,萤火虫提着微弱的灯笼,与桥廊里煤油灯豆大的光晕、天上闪烁的星子遥相呼应,编织着夏夜的梦幻。
樟荫蔽日,古村清凉
离廊桥两里大路,便是梅江镇的高畈村。村口那棵数人合抱的大樟树,是方圆几十里闻名的“凉伞”。它扎根在丘陵缓坡之上,树冠如巨伞般铺开,浓荫匝地,郁郁苍苍,仿佛将整个村庄都揽入了清凉的怀抱。树下地面,盘根错节,早已被乘凉人的臀股磨蹭得光滑如石凳。
高畈村的纳凉,便以这大樟树为中心展开。树下空间开阔,能容纳的人虽比不过通洲桥,却也让趁早前往白沙镇赶集回归的人异常留恋,有阿婆还特意在大路边放一只纳凉水木桶,不知多少人贴嘴用过的竹筒勺,从未发生什么感染事件。晚风掠过丘陵,穿过浓密的樟叶,带着樟木特有的清芬,拂过树下每一张汗涔涔的脸庞。孩童们绕着粗壮的树干追逐嬉戏,笑声在古樟浓密的枝叶间回荡。老人们则靠着虬结的树根,慢悠悠地摇着蒲扇,讲述着樟树精守护村庄的古老传说,或是白沙溪源头龙王庙的轶闻。这古樟下的清凉,是岁月沉淀的恩赐,是村庄生生不息的魂灵所系。
山铺偶遇,凉水沁心
纳凉的足迹,有时也会向更幽静处延伸。记得有一回,十三四岁的我随老父亲去青岸垄一带砍山拾柴。日头在空中高挂,挥刀割郎里抛(蕨草的俗称),汗水早已浸透褐色布衫。稍歇时,拿出随身携带的麦饼充饥,顿感口干舌燥,喉咙里能冒出烟来。老父亲手指下边的看山铺说:“你不嫌脚累,去那里讨口水喝。”
那看山铺是间极简陋的泥坯小屋,傍着青岸垄的山势而建。屋旁有眼山泉,清冽甘甜,常年不涸。铺主人是个和善的中年农民,见我头发和衣服上落满草屑,便笑着从屋内水缸里舀出半瓢凉白开,倒在粗瓷碗中递过来。
那水,真是沁人心脾的凉!捧起碗,仰头便饮,瞬间就驱散了浑身的燥热与疲惫,能让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正表达谢意间,小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抬眼望去,只见一位年轻女子,挎着个竹篮,正从青岸垄的坡道上下来。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着素净的蓝印花布衣裳,是否梳着乌黑油亮的长辫,我忘了。山间的阳光透过树隙,在她清秀的脸庞上跳跃。许是走得急了,她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宛如山野间一株含露带霞的杜鹃花。她见到铺子前有人,脚步微顿,眼神清澈,带着几分山乡女子特有的腼腆,朝我们这边略一颔首,便快步绕过,身影轻盈地消失在看山铺后。那惊鸿一瞥的鲜妍,与手中凉白开的甘洌,竟在那一刻奇异地交织,成了炎热大山里一抹格外清凉又生动的记忆。
尾声
时代奔涌向前,将那繁星满空、蒲扇轻摇、笑语喧阗的夏夜纳凉图景,渐渐推向了记忆的彼岸。那廊桥下的溪风水汽,古樟树底的传说故事,还有青岸垄那一碗透心凉的泉水与偶遇的惊鸿倩影………都如同那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虽只一瞬,却在心版上刻下了永恒的清凉印记,成为回望旧日乡村时,心头最温柔、最难以消散的余韵与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