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有个耳熟能详的公案,说文喜问文殊菩萨,五台山有多少修行人?文殊菩萨答:“前三三,后三三”。这句话因无人知其深意而流传了几千年。嚼舌头根子的也不少,但都被淹没在禅宗“拟向即乖”的大道之下。
在禅宗的故事里,固然有大量如“前三三,后三三”等不可方物、无从下手之语,纠缠其中不但背离了洞见真相的直路,还容易误入人我贡高的歧途。但所谓“荆棘丛中下足易,月明帘下转身难”。历来有祖师毕生浸淫公案并为之代言,有祖师一把火烧却前人心血。都是各得其所罢了。
但公案中还是有更多描述性的语言是可以达意的,也是用来达意的。比如其中的俚语,比如下面的公案中“将谓胡须赤,更有赤须胡。”我们不懂,但不能因此就对人说这是用来参的,不是用来懂的。如果连语言的大意都不必去搞懂,洋洋大观的禅宗公案就没理由存在。
我们知道,大凡对中国传统文化兴趣浓厚的知识分子,一定都接触过禅宗公案。
我也知道,其中大部分没有得到科学的回答而退失了探究的劲头。
我还知道,面对他们,我们很多以禅宗徒自居的人会摇头叹息他人的根器钝、机缘迟。
不浪费时间了。我们来讲故事吧。
这是唐朝,六组慧能后辈们的故事。百丈怀海在马祖道一处得法后,到了南昌附近现在的奉新县百丈山,建立了自己的道场(该道场现已经恢复,百丈怀海塑像神似虚云老和尚,老远就能看清山门上刻有“天下清规”字样)。《五灯会元》中说,百丈禅师每次上堂说法的时候,都有一个陌生的老人和大家一起听法。有一天,大家都散了,只有老人没走。
百丈就问:“你是什么人?”
老人说:“我不是人。我在过去迦叶佛的时候,曾经在这座山上做住持,有学生问我:‘大修行的人还落在因果里吗?’我回答说:‘不落因果(不落在因果里)。’所以由人身堕入野狐身共五百生,现在想请和尚代我回答一句,让我脱离野狐身吧。”
百丈说:“你问吧。”
老人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吗?”
百丈凝神回答:“不昧因果(不被因果所蒙昧)。”
老人于言下大悟,向百丈拜一拜说:“我已脱野狐身,住在山后的一个洞里。能不能烦请您按亡僧的仪轨安葬我。”吃完饭后,百丈带领大家到山后岩下,用拄杖挑出一具野狐尸体,百丈就让大家依亡僧的仪轨火葬。
到了晚上,上堂了,百丈把前因后果讲给大家听。作为徒弟的黄檗希运就问了:“古人错答了一个问题,就堕了五百生的野狐身。如果他回答得不错,那又该做个甚么呢?”百丈说:“近前来!我跟你说。”黄檗走近前,迅速出手,“啪”打了百丈一掌。百丈拍手大笑:“将谓胡须赤,更有赤须胡。”意思就是还以为只有我古怪精灵,原来还有比我更古怪精灵的人。
这是一个极其迷人的故事,野狐禅的名称也是这样来的,如今百丈山中,这个野狐洞还在。
野狐当年说大修行人“不落因果”,虽然是豪气干云,但却是糊涂的见地。一切有情众生都是因缘和合,和合变迁的东西当然就因果相随,修行人亦然,怎能“不落因果”?表面上看,当年他是不懂这个道理,其实是他的狂心、自视为大修行的傲慢心蒙蔽了双眼。
百丈怀海说:“不被因果所蒙昧。”这是一句有很多层次的回答。
直白的寓意是,当然落因果,连释迦牟尼佛示现时都要接受因果报应,但普通人在因果里懵懂轮回,大修行人了解因果,不被因果所蒙骗,不惧怕因果,改变因果,从而使自己成为一个自由的人。
更深的寓意是,因果、轮回是无常的,没有实性的,地狱道、畜生道、天堂、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都是无常而没有实性的,如果有意识去改变它,就把它认作了实有,这仍然是落入因果,就是被因果所蒙昧。大修行人了知,没有因果可以代表你,因为当因果来临,你已经不是那个过去的你,联系你和过去的只是累世累劫形成的习气,那也不是你。
你本身就是无常,今天落入这里,明天落入那里,哪里有你固定所“落”的地方。只有那全体的佛性是大同的,这和你的因果没有关系,我们要明了的是佛性本源,至于落不落因果,没有意义。所以说“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
晚上,百丈和黄檗之间,当然是两个老江湖比手快了,黄檗胜在年轻敏捷,此时的百丈都拄拐杖了,哪能快得过他?
百丈挨了一掌,立即知道这家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拍手大笑:“将谓胡须赤,更有赤须胡。”胡须赤说的是西域人的红胡须,赤须胡说的也是西域人的红胡须,颠倒来讲无非是其时其地语境的关系,显得更俚语化,更生动活泼。为什么拿西域人说事?自汉代以来,不断的有“赤须胡”的印度僧侣到中国弘法,他们几乎全是佛法大佬,“赤须胡”们一个比一个高杆。
这个公案几乎都是描写情节的,其中不落和不昧是理的阐述,可以讨论,只有黄檗那一巴掌是“机锋”,咱们不谈。
“赤须胡”这个名词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和“前三三,后三三”扮演的角色明显不同,前者可说,后者不可说。咱们虽不能为往圣继绝学,至少也该为自己负责,如果动辄归类为不可说、只能参,禅宗就会被归入神秘主义或糊涂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