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五,他十六。
进高中校门的第一天,我和许多同学站在学校教学楼拱形门边看分班榜单。在实验班的名单上,赫然看到另一个姓“沈”的名字,而且还是与我来自同一个初中。初中的学霸我大部分都认识,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他。难道,是传说中“隐藏的学霸”?也许是源于对自己姓氏的骄傲,也许是源于对来自同一所初中的特殊情感,我记住了这个名字,迫不及待想知道他是谁。
开学第一堂班会课,我勇敢地站起来举荐了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同班的另一名姓“沈”的学霸当班长,细数了他曾是多么的优秀多么能干。最终,老师选定了他担任班长,我高兴极了。也是同一天,我认识了他:一个穿着白色衬衣,头发带点自来卷,脸色因不苟言笑而显得有些苍白,个子高高瘦瘦的男生。我非常满意他是这样的男生,看起来干净又文静,也许,骨子里我觉得姓“沈”的什么都好吧。
后来的日子,印象里他不怎么说话,总是默默的;他也没什么特别亲的朋友,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他不仅离那些能言善辩风流潇洒的男生相隔十万八千里,和我们叽叽喳喳的女生更是隔着千山万水。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来自同一个地方,所以每个月假的周五放学后,我们都会去搭乘同一辆公共汽车回家。也因为是邻居,我和沈班长总是结伴而行。而他,等车时总是站在离我们一米多远的地方,不言不语。上车后,我和沈班长挤进了人堆里,也没暇顾及他在哪里……就这样,一直三年,等车,坐车,自始至终没有一次开口说过话。我高度怀疑他是不是不认识我,但我忍住了,没问。
这也让我更好奇了,我好想知道什么样的人能跟自己班上的同学每周坐同一趟车都可以不说话。因为好奇,所以关注更多。这种好奇心驱使着我,找有他的地方。
他似乎没什么兴趣爱好,没有见他和班级的男生一样唱过歌,也没有在教室吹过笛子,更没有参与过我们的对对子活动;球场上他没有代表班级挥汗拼搏过,没有机会给他递水递毛巾;文艺演讲类比赛场上他没有挺身而出发表过演讲;学校广播站文艺社没有出现过他的身影;我们班干部团队里也没有他;班级签名搞什么活动也没见他积极参与。他独来独往,总是一个人,总是不说话。
要在学校看到他,只有教室里。可他个子高,坐在第三组倒数第二个,我个子矮,坐在第八组顺数第二个。要看到他变成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得回头穿过许多同学的目光。有时,我看到他在认真读书;有时,我看到他和同桌的女生谈笑风生;有时,我也遇上他的目光……遇上他的目光次数多了,我的心就如小鹿般开始乱撞。可又忍不住更频繁地回头,更频繁地撞上四目相对又赶紧低头,更频繁地不知所措,却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大概,是那时候埋下的种子。
那时候读寄宿每天洗完澡后男男女女都集中在一起洗衣服,共用两个水龙头。为了早点洗完衣服,接水时,男生女生都毫不示弱。有一次,大哥二哥帮我抢水龙头接水洗衣服,使我很快就洗完了衣服,回到了教室。那天的教室刚刚打扫过卫生,椅子都还整齐地倒挂在每个人的课桌上,教室里还充满着洒过水的灰尘的味道。我是第一个到教室的,教室里安静极了。就在我刚坐下,抽出书本时,他出现了!
我惊讶地看着前门晃过他的身影,又从后门走进来。他的头发还有一些湿,仍然是面无表情,低眉顺眼。我听着他坐下,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安静得似乎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然而,他没有开口说话,我也不敢回头。教室里的气氛紧张极了,感觉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盼着别的同学快来吧!待同学一来,我便大松一口气,开始叽叽喳喳。
第二天,我又在大哥二哥的帮助下很快接到了水,洗完衣服进了教室。又是第一个,嘿嘿。过了一会儿,教室门口闪过一个人影,居然又是他!我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啊,怎么会这么巧!他是怎样这么快洗完衣服的?!……还是可以听得见彼此呼吸声的相安无事。
第三天,第四天,……几乎每一次,只要大哥二哥帮我抢水,我就能很快洗完进教室第一个回教室。而进教室后第二个出现的都是他!每次他一出现,我的心里便有千万只小鹿在狂奔,我好想开口问他,你是怎么洗衣服洗这么快的?可他没有认识我的意思,我也只好忍住了。每天相处的那仅有的沉默的几分钟,气氛那么尴尬,不知道他觉不觉得,还是毫不在意。我不敢开口说话,也害怕一开口就不美好了。
后来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总是忍不住回头看他,又在他抬头看我的那一刹那快速低头。我怕他看穿我的心思,也怕别人看到我的心思。
老曹是我们的班主任,我们对他又敬又怕。老曹经常在每周一次的班会课上狠狠地骂我们整整两个小时,决意要把我们那种情绪“扼杀在萌芽状态”。老曹还说他学过心理学,看一眼我们的眼睛便知道我们喜欢谁。吓得我头低得更低了,生怕老曹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什么。也不敢回头看他了,怕老曹发现。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这种情绪还是被坐在我前面、天天嚷嚷着要做我哥哥的赞林发现了。赞林想跟我交换秘密,问我喜欢谁。并主动告诉了我自己喜欢谁,问我到底喜欢谁。我不敢说,也不能说。但赞林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赞林开始着手写长篇武侠小说,至少写了十多万字。每写一页就拿给我看一页,要我看写得好不好。有时候赞林的字实在太潦草了,我看得很累,想偷懒只瞟一眼,但赞林不干,非让我仔细看。还告诉我,他把他喜欢的女生写成小说中的“百花园园主”,把一身正气的我写成坏人闻风丧胆的“镖局沈夫人”,而镖局掌门人,写成了我心中的他。赞林得意地笑着说,即便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喜欢谁,你看,我让你们在小说里做一对儿。气得我要撕他的小说,却因为毕竟是他写了那么久的心血最终没有撕。但我却更怕了,连同学都看出来了,那老曹不是更能看出来?此后的每一次班会课,我都觉得老曹是在骂我。每一周那两小时都变得如坐针毡,心惊胆颤,度秒如年。
这样一种情感既无处诉说,也无法诉说。家人不可以,老师不可以,同学更不可以。我拼命地压抑自己,它却拼命地抬头。我只好写日记,却不敢写真实的情感,也不敢在任何地方写他的名字。带锁的日记本最后一页,深深的笔印写了一遍又一遍字母“rf”——那个在我心中默念了几百次的名字。然而,他的名字,我既没勇气写下来,也没勇气喊出来。那时的我,心中充满了恐惧,怕他知道,怕同学知道,怕老师知道。越是怕,情绪越浓烈,每天都感觉它们就像即将决堤的洪水,马上就要喷薄而出,泛滥成灾了。感觉已经不能受我自己控制了。我求苍天,快快帮我想想办法吧!
居然应验了。高二上学第一天,又重新分班了!榜单上,他去了142班,在三楼最角落的教室;我还在原来二楼的教室,不过班级名叫147班。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他了,长长松了一口气。
果然,后来在校园的两年,我几乎没有见过他。刚刚汹涌起来的洪水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平息下来,直至再也没有波澜。曾以为无法控制的情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逝了。现在想起来也还是很美好,也十分庆幸没有因此影响到任何人。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吧!
后来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他,是高三时大哥二哥组织他们班搞活动,喊我一起去参加。他也在。具体搞什么活动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大哥二哥指挥我们骑单车走了好远好远,去的时候安排我坐的阳金瑞的单车,回程安排我坐二哥的单车。有那么一片刻,我在桥上看风景的时候,瞥见桥下小河边,他和周礼在聊着什么。在我和周礼后来的故事中,我知道了他们原来是最好的朋友。
后来,就再也没有后来了。时间一晃二十五年,青春早已不在,然而,第一次的兵荒马乱,感受仍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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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 世间的事,从前没说的,以后也不必说了。然而,我却想写下来,作为纪念,一来怕自己将来忘了,二来人生短短一百年,我想你知道:曾经,也一定有人用人生的第一次为你这么热切过,请你一定相信生活的美好。不管你是否笨口拙舌,有的人,可能就是喜欢你的不爱说话,喜欢你的与世无争。也请你相信,有人仍然愿意祝福你,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