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廊下一帘雨幕，雨脚绵绵密密，雨声淅淅沥沥，他像是从雨中走来，每一步在我耳膜上掷地有声。

    多愁善感或许真的是女孩子天生的本领，我看着他脸上的笑，眼睛突然就一阵酸涩。

    在陌生的人群中找到一张熟悉的脸庞，我与眼前的这个集体仿佛突然之间就有了联系，直到很久以后我仍记得，当时的我，只是简单地因为小白脸的出现，心情大好，所有的烦恼和不开心通通烟消云散。

    人们常常对朋友和家人苛责，却总是很容易从陌生人身上得到温暖和感动。因为我们对前者付出了爱，而对陌生人不抱有期待。

    我混混沌沌地唱了一首《小苹果》，他当时吹的是口琴还是别的什么我完全没留意，整个人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中，满脑子都是我该怎么报答他。

    下午军训结束后，我看着他和两个身材同样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一起去食堂，三个人一路说说笑笑。我在后面跟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追了上去。

    耳根先是烫的要死。然后脸也开始热乎乎的。

    “谢谢你。”说起来，从小到大我也没交过几个朋友，男生朋友更是不可能。小学的时候，班上的男孩子都很爱欺负女生，有一段时间每天最害怕的就是自由活动课后回到教室拿自己的书包，生怕那里面会突然蹦出来一只蚱蜢或者窜出来一条蛇。

    初中以后我忙于学习，偶尔听到某男喜欢某女的小八卦，大多数课桌上的三八线仍然泾渭分明。

    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几乎陌生的男孩子，会主动对一个几乎陌生的女孩子，施以帮助。

    他旁边那个身材微胖皮肤白白的男生突然呵呵呵地低声笑开。“不客气不客气，我叫穆朋朋，姑娘你也是3班人吗？”

    不怀好意。他一下子让我想起了书包里的蚱蜢和蛇，不经意抬起眼怒视了一下。

    他的手突然从小白脸肩上拿开，双手摊开做后退状。“这姑娘脾气挺大，不关我的事，我先溜了。”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又故意拉走另外一个男生，一面走一面说：“二哥你这没眼力见的，我给你们清场子，清场子……”

    某“二哥”在习习凉风中一步三回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低下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小白脸面颊也微微发红，但还是保持着千年的微笑：“我若没记错，这位是龙姑娘吧。”

    如果说我上一秒还在为制造了刚刚那场尴尬而深深自责，这一秒，我只想把头上的帽子甩到他脸上。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哪里是什么温润如玉的善类！油嘴滑舌如穆朋朋！

    穆朋朋刚到食堂门口，便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喷嚏。靠，谁在说小爷。

    我也不知道哪里突然就来了理直气壮，仰着脸认真地说：“今日多谢仁兄解围，我请你吃饭。”

    他很认真地回答：“甚好。”

011

    高中生说约着一起吃饭，其实就是在同一个窗口打饭，然后在同一张桌子吃饭。

    为什么在一个窗口？因为这样方便刷一张饭卡。

    我们俩各点了一份排骨面，但是刷卡的时候，他却很赖皮地把手伸了上去。

    我有些气恼：“喂，说好是我请你啊。”

    他在对面坐下，不疾不徐地拿起筷子：“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今日这顿饭就是龙姑娘请的。只不过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让女生付钱。”

    我心里面颠三倒四不是滋味，这家伙能不能好好说话。

    一口一个“龙姑娘”，城里的孩子都这么会玩吗？

    我低着头吃面条，有些没好气地说道：“以后不要叫我龙姑娘，我有名字，叫我赵十一。”

    他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住：“哪个十一？”

    我知道他是想问“十一”是哪两个字，但是对名字的反感让我一同对他的询问产生了怒气。

    天知道一向谨小慎微的赵同学为什么频频对一个陌生人产生恶意。

    “还有哪个十一啊？难不成是顾    释一    ？”我把面条故意吸得很大声，试图以此来掩盖内心的焦躁之火。

    他却彻底放下了筷子，似乎是兴趣冲冲地问道：“你认识顾释一？”

    我继续展现回答者的优越感，试着从语气中表达出一丝不屑：“顾释一？你竟然不知道我们今年的中考状元顾释一？”

    好叭，其实在认识周小楠之前，我也没听过什么劳什子顾释一。

    但是现在，在一无所知的小白脸面前，我简直就是一本百科全书嘛。

    我似乎有一点点体会到当时周小楠一脸傲娇地向大家介绍顾释一和阿飘时内心的波澜汹涌了。少不更事的我们，得知比别人多一点点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八卦丑闻，都感觉像是站在了世界的巅峰。

    我想后来愈演愈烈的网络喷子，起初也只是想要展现自以为比别人多知道的所谓“真相”和“隐情”罢了。

    在小白脸两眼放光的好奇中，我滔滔不绝地向他复述了之前的道听途说，还添油加醋带上了自己的见解。

    当然，关于他和阿飘的传闻，我只字未提。在不合适的人面前不该讲什么，我还是有分寸的。

    面快吃尽，话也刚好要说完。“总之一句话，顾释一是女孩子心目中的完美男生，是学生中的NO.1。”

    千年的笑容万年的小白脸，他依旧保持着微笑，半晌不说一句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空空的面碗。

    是不是我的吃相太差了？我心里突然一阵不自在，别别扭扭地喝完面汤。

    他扑哧一声突然笑起来，差点吓得我一口排骨汤喷出来。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吃这么多？”他笑得前仰后翻，甚至用手揉起了肚子。

    我拿碗的手僵在半空中，整个人惊呆了。就算我饭量惊人，他也不至于笑得这么厉害，笑得这么……开心……吧。

    到底什么事让这家伙突然这么开心？

    我怀着疑惑送去人道主义关怀：“你还好吧？”

    他一面笑，一面恢复坐姿。“甚好甚好。哦，忘了自我介绍，”他顿了一下说道，“我就是顾释一。”

    我脑子里一阵轰鸣。

    如果他说他叫顾释一，或许我还能厚着脸皮问一问“哪个顾释一”来化解尴尬。

    可是他说，哦，我就是顾释一。

    后来仔细想想，人生不长不短，这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对别人说：“哦，老子就是XXX。”

    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是中考状元。

    全市第一。

    初中校草。

    人生真的是猝不及防，跌宕起伏。

    我一脸茫然地望着他，心里疑云满布。

    半晌，我听见自己若有所思的声音：“可是你不帅啊……”

    千年的笑容第一次僵在了脸上。

012

    一直到走出饭堂的东门，我的脑子还在轰鸣。

    像这种反转的身份大揭晓，向来都是故事汇和偶像剧的情节。

    国家为了培养我们从小向善的品德，总是喜欢在课本里安排这样的文章：一个小女孩在公园里遇到了行走不便的老爷爷，无私帮助并向老爷爷倾诉了烦恼。后来老爷爷摇身一变成了亿万富豪，帮助小女孩实现毕生的梦想……

    又或者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灰姑娘偶遇落魄王子，无私关怀帮助其获得新生，王子重获高位以身相许……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打量着眼前的顾释一。就算他真的是金光闪闪的男主角，他也没有缺胳膊瘸腿，没有孤立无援，没有成绩下滑，没有任何我可以施予人道主义援助的机会……

    相反地，是他替我解了围，还请我吃了排骨面……

    我颓败地低下头，嘴里残留的排骨味突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早知道我一定抢着买单。英雄救美建立革命性友谊的大好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就在我为丧失抱大神大腿的绝妙时机暗暗懊悔时，脑袋结结实实撞在了一堵人墙上。

    “在想什么呢？怎么你走路的时候总是像丢了魂似的……”

    我抬头看着憋住笑意的顾释一，所有懊悔和不甘顿时烟消云散。

    我竟然想指望这家伙？他到底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我揉着酸痛的额角，眼泪差一点不争气地掉下来。

    不是我矫情，是真的很痛！

    顾释一连忙收住了笑意，慌手慌脚地要看我的伤处：“撞到哪了？对不起对不起，你让我帮你看看。”

    “还好，只是青了一块，擦点药膏很快就没了。”

    我抬头看到他眼里的担心，突然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疼。

    于是我很大方地说：“这点小伤不足挂齿，就此别过。”

    我刚转身欲走，顾释一从后面叫住了我：“赵十一，你带手机了吗？”

    我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这种事情他怎么能那么大声地嚷出来？我忙不迭地勘察一下周围的敌情，确定没有教官年级主任这类危险人物。

    “你小声点！”我对他比了一个嘘的动作，“放在宿舍了，你要用？”

    顾释一用手抓抓后脑勺，不知是习惯使然还是心情好，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不是，你把手机号告诉我吧。”

013

    接热水的地方在澡堂楼下，我们早上出门的时候会先把暖水瓶放在楼梯口，晚上回去的时候顺路带回去。

    澡堂外一排排花花绿绿的水瓶，蔚为壮观。

    我心不在焉地接着热水，总觉得今天忘记了什么。

    我上辈子可能真的是条鱼，记忆长不过7秒，每天都有什么事情忘记做了的感觉，想又想不来。

    每每这时我妈就耳提面命地轰炸：“你到底是谁生出来的？行事温温吞吞的不说，连记性都不长？”

    然后每每我就在心里自慰：哎算了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等时机成熟自然就想起来了。

    碰巧遇到CC也来打热水，她是我三个舍友之一，因为皮肤零瑕疵好到爆，被称为“天然CC霜”。真名李心怡，外号CC。

    “十一，你猜我刚刚见到了谁？”CC眯起两只眼，露出说八卦专用表情。

    虽然女生聊八卦时，通常是你不问她也会告诉你，不过我还是很识趣表现出浓浓的好奇心。“谁啊谁啊？”

    CC的兴致果然更盛：“我简直都不敢相信！是阿飘！就在食堂门口，我远远看见一个穿白裙子的人，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不过她那头飘逸的长发太有代表性了。十一你说，退了学的人都可以随便出入学校，为什么我爸我妈都进不来呢？好想吃我妈做的饭……”

    我耸了耸肩膀表示理解：“军训是封闭化管理，谁都不让进，再有两天……”

    我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去tm的封闭化。我压根就没离开过。”

    阿飘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口，她一手撑在扶手上，长长的黑发与身后的夜色融在了一起。

    她今天的妆比往常更盛，一双眼直勾勾地朝我扫了过来。“你就是小龙女？”

    我心里一直对阿飘的神秘感到丝丝畏惧，她就好像是游走于六界之外的邪剑仙，不屑地睥睨着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她不说话，分分钟都能用气场把你震慑住。

    以至于高二的时候学到电磁场，我脑海中还会浮现出阿飘装扮精致的脸。或许，她本身就是一种能量的存在吧。

    然而这次我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压根不明白她在讲什么。

    “没事，我没什么恶意，我就是想来看清楚你长什么样，也好彻底死心。”她说完果真扭头就走，最后停下来望了望我，补充道：“你长得确实挺可爱的。”

    我望着阿飘的背影，怔忪在原地。可爱？这还是头一次听别人这么说我。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从小到大的自我介绍都只停留在基本信息寥寥数十字。很多年以后当我面对各家国企外企的应聘书，第一条总是变态地规定用一百字介绍你自己的特点时，我偶尔会想起，某个炎热的夏日，我站在澡堂楼下，有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她说，赵十一，你是一个可爱的人。

    CC探头探脑地拉着我快走：“什么小龙女？阿飘是来搞笑的吧？”

    我知道这些话她当着阿飘的面是说不出口的，不过我现在只想把热水提上去然后舒舒服服地躺下来。就在这个时候后面有人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额，与其说是叫，不如说是大声地念了出来。

    “赵~十~一~”路灯下站着一个很瘦很瘦的男孩子，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张绿油油的学生卡。

    “是我！是我！”我拎着水瓶费劲地小跑过去，一面接过学生卡一面忙不迭地致谢。

    心里不住地犯嘀咕，我今天到底触了什么霉头，怎么一直在欠人情？

    男孩子轻轻撂下一句“没事”便淡然地走开了，我扭头撞见CC目送他离去的眼神，长长的，像是可以穿透无边的夜幕。

    这种眼神我曾在新生军训讲话仪式上见过，顾释一站在我身后，静静地看着升旗台上的于雪彦。

    那时的我，并不能体会他们眼神里的波澜壮阔。

    回去的路上CC告诉我，他叫林阳，他们初中时一个班，多么巧，高中也一个班。

    夜色是多么黑啊，她说的一片风淡云轻，让我完全忽略了当时她的脸上浮起的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