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古往今来文学创作的经典主题,被多少人赞扬,感叹,惋惜,沉思。爱情在诗歌创作中也占有一席之地,无论是苏轼的“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还是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无论是Christopher Marlowe的“If these delights thy mind may love, Then live with me and be my love. ”,还是William Shakespeare的 “For thy love remembered such wealth brings, That then I scorn to change my state with kings”,爱总是能调动诗人最深沉的热情,把自己的感情以血以泪以歌的方式宣泄。然而情诗使人感到震撼的,有时候不仅仅是人类最原始最遵从内心的强烈欲望与冲动,还有通过爱透视出的更加深刻的人生思考与感悟。爱情可以是小家的爱恨纠缠,情诗却有更加广阔的视角,更加深刻的意义。
西方的情诗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十四行诗了。十四行诗是欧洲一种格律严谨的抒情诗体。十四行诗起源于文化复兴。通常来说,十四行诗大多描写的是满怀热烈的追求者和冷漠的被追求的女性,追求者往往有着难以想象的热忱和真诚,绝望地希求着所爱之人的回眸与拥抱。其中最具有代表的,便是Edmund Spenser sonnet 54。这首诗最清晰地表达了诗人的绝望和痛苦的,莫过于最后一句: “She is no woman, but a senceless stone.”她不是女人,她就是一块石头!在人生的剧院中,我用力地表演——演喜剧时我快乐融融,转眼又忧心忡忡,痛哭流涕——而她,丝毫没有被我的声嘶力竭感染,她冷酷无情,将我的真心弃置于不顾。这可谓是一首经典的十四行诗了,或者说是文化复兴的产物。它饱含情感,充满激情,透过纸张仿佛都能听见诗人声嘶力竭的嘶吼,与嘶吼背后的绝望。同时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这首情诗并没有以真正的现实为创作背景,用修辞的手法将人生比作一个剧院,将人的爱恨情仇比作戏子和观众,仿佛真的仅仅写了一台戏,但是又真真写清了人物现实中的痛苦与挣扎。这也是文化复兴时代诗歌的一大特点,它从现实中跳跃出来,用象征和比喻等诗意的手法,天马行空的想象,重新布景,重新安排角色,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中的爱恨,也正好是现实中的情感的映射,自然而生动。这种创造方式,极大地提高了诗歌的感染力——正所谓“曲径通幽处”——这种华丽的方式展现了艺术的魅力和文学引人入胜的力量。
将这种比喻和象征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便有Edmund Spenser的另一首诗sonnet34。这首诗中,开篇描写的便是一艘孤船行驶在茫茫的海面,仅仅凭靠一颗星辰来为它导航如今乌云密布,小船在黑暗中苦闷而彷徨,行驶过重重的险滩和暗礁——我真诚地希望,我的北斗星能再次把我照耀。在这之前,我却只能暗自忧伤,忧思满怀。这首诗没有写任何现实发生的事情,就仅仅是将自己的情感和感受用丰富一遍遍诉说。他将心爱的女子比作星辰,用丰富的想象将自己描绘成在茫茫海面行驶的小船,渴望着北极星的照耀。可以说,这种丰富的想象力,配用华丽的语言,再加上音律上的运用,将简单的一句“你对我很重要,我及其需要你”扩写成一首辗转深情的诗,这便是诗的美,也是文学的力量。
这种技巧,简单一点来说,便是诗不写实,诗可以情感充沛,可以声嘶力竭,但是这一切都在一个虚拟的世界,诗人内心的世界——可以是一个剧院,可以是一个夏天,可以是一片大海,甚至可以什么都不是,就只是单纯的意识,单纯的心情,单纯的情感——但这在诗人的笔下便是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即使是最简单的一句“我爱你”,起承转合之后,也有说不尽的意味。
西方感情表达方式往往非常大胆直白,绝望便是“她不是女人,她是石头”,欣喜便是“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于屈就”——仿佛边读边能看见此刻任务的表情,听见人物或喜或悲的声音。而这种天马行空想象的叙述方式仿佛正是为此而生,曲折隐晦中让人一遍又一遍品味,彰显诗歌独特的魅力。一张一收,更具有难以言喻的美感。
在我看来,这便是情诗除开爱情之外第一种意义——展现诗歌本身的魅力。这也正好印合了文艺复兴的一大思想——强调文学本身的艺术意义。人的天性是一种品质,爱是人与生俱来的情感,它美,它值得歌颂,值得深思,但是“careful design is a sign of human ingenuity and of artistic achievement.” 文艺复兴强调的更是人性的文学性展现。因此,无论是诗歌韵律上的巧妙运用,还是内容上的手法构思,都展现了文学本身的魅力。
但这种文学性的展现,在中国诗中,运用的方法又大不一样。《诗经》是中国古典诗的起源,它的伟大在于它的含蓄、古典,对感情的节制,所以十四行诗中那些大胆直接的抒情,并不会在诗经中体现。同样是对爱人冷漠的悲痛心寒,西方是“她不是个女人,是块石头”,而在诗经中确实“淇则有岸,隰则有泮”——这种含蓄也是中国与西方艺术文学的区别之一。
《诗经》所体现出来的文学魅力,和十四行诗不同。两种诗的一大相同点是,情动于衷。十四行诗对情感的表述多是主观的,即使委婉,即使曲折,那种汹涌着的情动总是扑面而来。而诗经中的含蓄,便是真的平静,人物感情的流露便是一些字眼中的不经意流露,像一汪平静泉水中的一个小气泡,让人明白原来池中有鱼;即使是一些本要倾泻而出的深情,也总是能以一种不慌不慢的节奏表达。
《诗经》中的情诗分三种,一种是思人,一种是热恋,大多是写新婚之景,还有一种是写婚后生活。“思人”的代表诗作《蒹葭》,便如水素淡。同样爱而不得,它并没有像Edmund Spenser一样完全从主观去哭诉自己求而不得过程中的艰辛更没有以一种恶毒的语气埋怨。与此相反,它基本只是在描绘一幅画面。“蒹葭苍苍”一开始就很漂亮,“白露为霜”更是将秋天的淡淡冷冷的感觉融入整幅画面中,接下来整首诗也基本保持了这种基调。这首诗画面真的太美,冷冷的意境衬托出淡淡的情感,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是一步步追求,有点彷徨,却不放弃——整首诗读下来,美是第一感觉,淡淡的秋凉是第二感觉——正是这种极致的雅致,让人甚至容易忽略诗中忍到极致的爱意。“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每次克服这么多困难去追寻爱人,却总是落空——“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淡淡的哀伤却从不令人绝望,因此他从“白露为霜”找到“白露未晞”,最终“白露未已”,他找了很久很久了,没有找到,也没有放弃——而这种不怨不弃,何尝不是一种深切的爱意。全诗平静地叙述着一个故事,没有什么过多的技巧的运用,却在字里行间隐忍地流露一些情感,即使是深刻的爱意,在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秋意中,也变得平静而典雅。
这便是《诗经》对文学艺术的诠释,——美,扑面而来的美感,以及细细品味后,留在心里的那一思震撼。
除开美感之外,情诗更重要的一点意义,我认为是对生命的诠释。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最经典的一首sonnet 18——“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我不知道把它定义为情诗是否合理,因为它能暗指的意义太广泛了。我的诗能给你永恒的魅力,也许这能定义为一首求爱诗:自然是无常的,而我的诗能够长存,并且让你在世界中永恒。但它的意义不仅于此。地球上的生命是无常的,花朵能被摧残,夏天会逝去,太阳时而过于猛烈时而不见踪影——但是人,人可以永恒,人在诗中可以永恒。这既是对诗的永恒性的赞美,也是对人本身的赞美。这正是彰显了文艺复兴的一大思想:“人道主义”。人本身是有意义的,人的能力、人的潜能应该得到肯定,人存在的意义可以在一生中不断得到提升。生命本身是有意义的,人的价值由人类决定,而不是上帝。
因此,情诗赞扬的不仅是情人,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它可以表现出一种思想,一种脱离小情小爱的对整个人类的意义的思考。
情诗的主题若能脱离情爱,上升到一个更高的意义,这便是情诗取得的最大的成功。《诗经》中有一篇经典之作《氓》。它所讲的故事其实很简单,就是一对情人从相识相爱婚嫁到最后感情破灭,短短一篇可谓写尽了爱情中的酸甜苦辣。有人讲这首诗称为“弃妇之诗”,我不敢苟同。我想这首诗很美,没在把诗回复到了它本身的美学意义——“情动于衷,而行语言”,这首诗从头到尾的感情都是常人共有的、真实的,从两人谈恋爱开始,到之后慢慢追求,到最终甜蜜的恋爱变成无可奈何的婚姻——因此这不是讲一个女子从恋爱到被遗弃的过程,而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感伤。因此一首情诗所写的不仅是情爱,更是一个生命过程。
都是情动于衷,《诗经》不试图给你讲清楚是什么为什么怎么样。诗无达诂,便是其追求的境界——中国的古典诗不讲逻辑,它只是想说我现在的感受:看见桑叶黄了,我很难受;看见粟子发芽,联想到心中的忧愁;看到日落,刹那间有天地苍茫的孤独感——它不告诉你为什么,因为这本是对生命最真实的关照,当一个人没有办法很清楚描绘生命的情状时,他便用诗来表达。因此我们也不要去诗里找寻什么答案什么前因后果,不要试图在读完一首诗后产生道德或者情感上的领悟——这是教化,诗肯定不是这样的。诗让我们看到生命的状态,而不是让我们对生命下一个结论。
情诗,始于情爱,它的美在于艺术,它的魅力在于思想高度,但我想,最美的情诗,其实也就是“情动于衷”。它始于情爱,终于情爱,但后者并不是爱恨情仇的纠葛,我想是一种生命情状,也就是人本身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