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把我和赵先生的故事讲得美好一点。

所以我记忆中执拗地觉得与他第一次见面时旁边那棵树是樱花树而不是梧桐，尽管从未觉得梧桐不好看。阳光从正中偏开一点点，眼前的他在逆光里右手弹了弹手上的粉笔灰，伸手扶了扶眼前的金丝边框眼镜，左手将明明灭灭的烟递到嘴边，浅浅吸了一口，微微笑了一下，有些自信也有些一闪而过的探究。

作为转校生，在初一课程开始了一周后，我正式见到了我的初中班主任兼数学老师，赵先生。

上学两天就放话“我只是把你们的人和名字还对不上号，其实我都知道，会尽快记住的”。那时候班上有103个人。

赵先生上课的时候总是激情澎湃，讲作业的时候喜欢夹着一支烟，一只脚抬起来搁在椅子上，讲题的时候喜欢事先说一句“这题，简单哈？”有时会用小指尖挠挠头，一副意气风发又古板的样子。板书工整得像他的人一般。却偏偏很好看。

在上课的时候正经非凡，说上三句课外的话就会说“扯远了扯远了，我们来看题”。作为班主任几乎从早自习便耗在教室或者办公室。班上纪律很乱的时候，会气急会拍桌子，会在教室里打人。有一个戒尺，后来被打断了，换成了“电线”，细细的电线，用赵先生的话说是“巴在肉上痛”。第一次动它，是一个热火的中午，班上有几个男生偷偷去了河边洗澡。那条河，每年总是会出一点事的。去办公室交作业，看到赵先生动粗，脸上青筋进出，声色俱厉。竟逃也似的出了办公室。

赵先生属于很严苛古板的老师，起初一直这样觉得。直到有次上课走神，看到几个老师在外面闲谈。站成一个圈，他吐着烟圈晃悠悠地走过去，把语文老师背着手拿在手上的书用力扯掉，然后贼眉鼠眼乐呵呵地放到了一汪水渍上。语文老师用很方言地话笑骂。赵先生倒也继续乐呵呵地不反驳。

语文老师常在班上拆赵先生的台。比如“不要看什么你们赵**就是一个二杆子”。似乎每个年纪的班主任总有一个和他唱对台戏的老师。例如高中语文老师也总是在班上戏弄几句班主任。

每年的通知书赵先生都写得很用心。

向来不缺勤的赵先生一整天没来学校，班上倒是闹腾得比较欢。直到第二天英语老师在班上说“你们赵老师住院了，有些严重，一个市级医院，估计过几天才能回”。那时候怎么说呢，有熊孩子在欢呼，也是赵先生真的是很严格的一个人，动不动就板着脸，怪吓人的。当时年纪小还没有那么多通情达理、现在已经很容易理解的事情，当时气得埋在课桌上哭了，满心满意觉得赵先生对班级那么负责，生病这样的事情换来的怎么是这样的结果呢。

后来在赵先生即将回来的时候，欢迎仪式却是很隆重。在黑板上写了“欢迎赵老师回家”，那时候还没有开始用多媒体。周围是画上去的花，记得是发动了全班在上面签名的，如今却是记不甚明确，到底有没有全班的签名在上面。讲台上摆了鲜花，摆了一支精细的钢笔。

在他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我们高喊“赵老师欢迎回家”，为了这个惊喜还有专人在门口放哨。赵先生脚步顿了顿，说了句：“大家看书，看书”。还抬手压了压躁动的样子。当天转过头去看到黑板上，竟然就快步走出了教室。当班上慢慢平息下来，我们想着东西这样放着也不对，想着帮忙搬到办公室去。然后在半途中碰到赵先生，他抽着烟，连声说了两个谢谢。竟然在他脸上看到了不好意思，有些，娇羞？

还是语文老师在班上讲才知道，赵先生在办公室炫耀我们对他的好，得瑟又得瑟，得瑟坏了。

转眼进入初三的时候，赵先生干脆把办公阵地转移到了班上，与我们一起上课，在教室后面他给自己放了一张课桌，批改作业什么的就在上面。特别是压不住课堂纪律的老师的课，比任课老师来得更早。有时候累了，就抱臂在胸前，背靠在椅子上，点着头睡觉。那一次才发现赵先生，其实也是有白头发的了。

放学的时候他不急着回家，总是先在附近的网吧转转，顺便揪几个班上同学，然而他自己却是对电子产品一窍不通。

赵先生那么不苟言笑的样子，偏偏被语文老师拆台喜欢打麻将。有次听同学说他天没亮去教室的时候就发现赵先生到了，然后我们一致猜测赵先生打麻将晚归被师母反锁了家门。

初三的时候就没有音乐美术了，赵先生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占用我们的课了，虽然初一初二他也占用得挺正大光明的。时不时就走进来，这节课我用了。但是他并不用来讲数学，常常用来讲物理，到初三的时候就把化学也一并讲了。物理老师化学老师常常会说：“你们赵老师说他已经把这个讲了，我们就来看看其他的哈”。有时候实在没有可讲的，会直接让我们背英语单词。他是物理系毕业，却在毕业后当了三年英语班主任，后来就成了数学班主任。

但是体育课却会把我们从教室赶出去，逼着我们跑跑跳跳。直到中考临近的时候，体育要考试，他事先贿赂了老师，请吃饭塞红包，就为了给我们班体育不好的人中考成绩不要被这个拖累。但是事先他并没有讲，在考800米？还是400米的时候，他夹着烟和我们一样激动，鼓励一个老被从网吧提溜出来的同学说“***，你要想着网吧就在你眼前，冲啊”。那个鲜活的表情，现在想起来都会笑出声。

初三最后一期补课的时候，会为了给我们多讲点，囫囵吞一碗面就开始。有次讲到一个难题，过了饭点了都，师母忍不住在厨房做饭。平日里都是等我们走了后再做。油烟和辣椒的香味开始让同学们神思不属，赵先生见状进去说了两声，声音不大，却很严肃。只听到厨房乒乓一声响，天然气被关掉，师母铁青着脸走出厨房，摔门走了。他为了周日周六给我们提升数理化，把他当年要高考的女儿赶去亲戚家了，师母一直耿耿于怀，这，都是后话了。

在考试前夕，他严令不准写任何同学录，纪念册，不开同学晚会，不准浪费时间。

在最后一节课会收拾书本离开教室的时候。他在讲台前坐一会又站一会，说：“你们继续再看会书，可以不用听我讲。只是想起我的上一届，那时候他们桌子还是自己的呢，平日里也不觉得，你说那时候桌子一张张搬走，忽然觉得教室空落落的。你们现在还好，桌子不搬走，感觉第二天还是要来上课呢。”

透过眼泪看到的他有些朦胧，淡淡的笑容，有些莫名的失落。从未见过赵先生煽情，煽情起来却要人命。

“老师就是这样，三年又三年，一批批接到手，又一批批送走，希望还是对得起你们家长，希望还是没有耽误了你们。”

班上很多人哭得嘶嘶抽气。

“当然了，放在家里这几天，都给我好好学习，不要一耍又把什么都忘了。”

他挥了挥手，“可以了，你们可以收拾东西走了。”

然后又一个人坐回了椅子上。抱着书走出去的时候，其他班都是张灯结彩的庆祝最后的晚会，我们散落着出去，从此刻，忽然真有些无家可归的样子。

回过头，赵先生的烟在手上燃了好长一段，也忘了抽，翘着二郎腿，神色凄然，坐那里一动不动，像是等下一次上课铃响，等我们下一次踩着铃声气踹吁吁冲进教室，“报告”。

教室喧闹又美好。

后记：

高中的时候曾在上学途中偶遇过赵先生，看到他与一行人走过，分明一点刚过，却又是朝着学校的方向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赵老师，他竟快步走过来。

只说“听说你还好，要加油啊，不要辜负了我们对你的期望。”瞬间眼泪就掉下来。

“我很想您们，王老师苟老师唐老师刘老师……”

“想什么想，现在不是想的时候，要心无旁骛，把学习搞好，比什么都重要。”

高考分数出来的那晚，知道自己情况后一直很平静，不是不受打击，也不是不悲伤，只是有点麻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难过。

直到赵先生的电话响起来，当时已经十一点四十多了，赵先生平时是九点多就会睡觉的。

“怎么样，我猜会有很多人问分，所以就晚了点打过来。”

“***”

电话里沉默了好几秒，每一秒都让我度日如年。

“没事，好好填个志愿，到了大学好好发展，你性格好，工作要看综合能力的。”

听到赵先生声音的那一刻，所有的眼泪便都堆积到一起流下来了。

这，便是赵先生对我最后的嘱托与祝福了。

除却年节，也是久未联系了，偶然想起，偶尔想念，记而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