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天资卓绝而又顺风顺水的才人是没有的,步荆棘踏王座方显枭雄本色,搅风云平四海可道名士无双。
若世人划成十等份,普通人据九点九。古人言“才高八斗”,是重天才,照例以宁缺毋滥坚拒滥竽充数。生来如古希腊英雄为天神后裔,时运不济,也草草以悲剧收尾。成功难于上青天。想诸葛神人智近乎妖,然寿数尽而北征大计不行,竟叹“悠悠苍天,何薄于我”。恨绵绵,痛彻骨。
独处时苦恼,惶惶然以为生活可恨。“风刀霜剑严相逼”,彷徨着仿佛蟒蛇腹中寻出路。沮丧难言,要以大笑对峙这世界的虚无缥缈。也许我活在戏里,于后来人看不过戏子罢了,正如我看前人隔着幕帘似的迷雾。那不说未来,当下也茫然,无人得见内心,所见大多为妄加揣测。但愿人识真我,不敢付诸风流。看一花一草,都是布景,空空如也。但以手指日告诫自己,“未必次于下阿鼻地狱”。再坏没有永归寂灭坏了,我仰面沐我今日之阳光,可以骄傲自处。人终究为己生活,只要不在乎旁人窃窃议论。
又想起那片宽阔水面,屈子折身投入,留下了天才著作与万世芳名。然而那些投水未亡者呢?滚滚波涛向前,其人被包裹在透明的牢笼内,逐渐隔绝空气,液体围挤着喉咙,从鼻腔灌入,灌满,绝望之中才知道生命对呼吸的渴望。所有的恐惧一齐涌起,身体拼命在无支撑中挣扎,也许偶然浮出,立即沉没,沉浮之间也必定因恐惧这酷刑大声呼救。落水而被救的人绝对不会选择求水去今世污浊。生命的意义在险些失去的过程中曲折显现。
芥微之豆生于尘土,凡人之躯出自母腹。我们不能仿照鲲鹏高飞,亦不能效法潜龙调水。我们哭己苦痛,以烈酒浇心中块垒,恨蜀道之难,痛青云之志,仰面斥陈老天不公。唉,没有有理想的人没这样做过。生亦何哀,如果轻松,注定普通;如果成功,必然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敢为,心怀火种誓做普罗米修斯。死亦何悲,将身饲鸟兽虫蚁,亡灵飘零天地,姑且算其了无遗憾,如何使亲者戚戚然。生死之间,悲欢交错,亲仇际会,意气与心情如雪上爪印,次日霞光照处,已然无痕迹。
我愿如贝多芬自我囚禁于这人世苦海,为做一件事劳作一生。泰山巍巍,淮水汤汤,自古而今,然而如彭祖长寿也不过八百春秋,哪怕号“万岁”自欺欺人,一朝国破亦不免自挂郊木为王朝殉葬。倏忽一世,过往俱成故事,唯有功勋不朽。正是见得纪念碑的恢宏,不识前辈青冢。
郁结是所有人的密友,平凡有庸人自扰之说,天才有江郎才尽之闻,仿佛是悲剧,事实上大喜出于大悲。无郁结无杰作,所谓“先破后立”。
苏子酹酒倾江,为生之短促。我却觉得应当举杯相庆,为我们备受苦辛然而满是希望的生命。你看,苏子本人也是“一贬再贬,贬无可贬”,可我们都记得他的失意之作《赤壁赋》。人们说“枳棘之丛,非以栖凤凰”,恰好相反,没有不知困苦的凤凰,禽中骄子必以烈焰焚之,浴火不死,百鸟来仪。如此一想,我们可以期待了,失去一定有某些弥补,苦涩使甜蜜更平和。此刻可举杯,斟一杯敬心中尚存的理想,再斟一杯敬站起向前的自己,最后一杯敬苦痛厚爱,使我成今日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