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进》第八章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后,不可徒行也。”

       我的理解:绝大多数注家都把“请子之车以为之椁”解释为颜路请求孔子卖车为颜回买棺材外层的椁,我觉得这样解释一点都不合理,因为孔子和颜回只是师生关系,他的父亲颜路怎么可能让孔子卖车来买椁,即使是近亲也不可能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何况只是师生关系,就凭这一点就可以推翻这种解释。清代学者宦懋庸所作《论语稽》也对此提出质疑,他在书中明确指出“卖车买椁”有“八不可解”,这里不一一阐述,我的质疑理由可以算是第九种“不可解”。宦先生以《礼记》的记载为据,认为颜路“请车为椁,盖欲殡时以孔子之车菆(zōu)塗为椁,非葬时之椁也。”即,颜路暂时借用孔子的车当颜渊殡时的椁。为了把事儿搞清楚,我们还是要简单介绍一下春秋时期的殡葬礼制:根据《礼记》的记载,大夫以下的人死后,三天就要“殡”,三个月后才能葬。所谓“殡”,就是死后三天尸体入殓后,天子诸侯的棺材就放在车上,车子旁边堆积木材涂抹泥巴做成屋子的样子,大夫就只能停放在“西序”(即房子的西厢),三面堆木材液涂抹泥巴,但不能做成屋子。以上就是宦先生所讲的殡时的椁,不是下葬时的椁;而士则要在西序挖个土坑,把棺材埋到棺材盖板与棺木接合的位置,连椁都不能有。颜回只是一个士,他的“殡”礼只能挖个土坑半埋状态,没有权力放在车子上,后文孔子不借就落到实处了。

       颜路虽然是颜回的父亲,比孔子小五岁,但仅仅是孔子的一个新生,孔子没法给他讲更深的“道”,只能讲感情,所以就用孔鲤去世与颜回去世进行类比,“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颜回是人才,孔鲤不是人才,也只是说说自己的儿子),这句话以父亲的身份拉近和颜路的关心,避免颜路听不进后文。“孔鲤死的时候,殡礼也是有棺没有椁,因为我需要用车不能走路(上班)”——连自己的儿子死的时候都没有用车,颜路就不好意思再借车了。孔子这里没有对颜路讲礼制,而是采用类比的方式引动颜路“将心比心”,从而打消借车的念头。

       言语意旨:孔子这几句话可能是《论语》中最“接地气”的话,如果排成短剧应该是这样的——两老头在唉声叹气聊着自家儿子的不幸,孔子几句话就把颜路给说动了,颜路就很释然地回去料理儿子的丧事,孔子望着颜路的背影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刻意走到马车旁边,轻拍车辕回头走进内室,镜头拉远留下一个孔子的背影......分析心理逻辑和语言逻辑,孔子之所以能几句话就打消颜路借车的念头,是因为孔子充分理解做父亲的心理基础——为了儿子他不管是否符合礼制,反正颜回是孔子最寄予厚望的学生,想必借个车为颜回做个殡礼的“椁”应该没问题。所以孔子先用“才不才”来消除区别,统一到“儿子”这个基础身份上来,那么颜路和孔子就可以同频,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既然都是儿子,我都不用自己的车,你怎么好意思向我借车呢?至于为什么不能用、为什么不能借,孔子更没有说礼制,仅仅是以上班不能没有车这种颜路能理解、看得见的状况作为拒绝的理由。所以,想要做通他人的思想工作,心理上的同频至关重要。再来分析语言逻辑:“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先消除区别;“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再摆明事实;“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不可徒行也”,最后讲明理由。环环相扣,层层递进,简洁明了。

        知行合一:做思想工作真难,年轻教师在和家长的沟通交往中,往往陷入很糟糕的自证陷阱而不能自拔。例如刚和一位新教师谈话,我就把学校发生过的案例分享给她,请她想想该怎么办。案例前情:某班有个男孩子和人打招呼的习惯是打脸。有位家长被打气得不行,对班主任说:“我从小就没被父母亲打过,这么老了还要被这小屁孩打,太过分了......”班主任回答:“我们校长和老师好多都挨过打......”“你们是老师,被打很正常啊,我是家长,凭什么打我!”班主任无语。我问新教师,你会怎么和他沟通?新教师问:“我以什么身份和他沟通?”我说:“都可以,随便。”“那好,我就以他朋友的身份来谈。”“那你怎么说?”“我会告诉他,这样的孩子打人很正常,您的孩子也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况......”“我的孩子不会打人!”(我化身家长)“那是您教育得好,我们应该本着同理心给这个孩子成长的时间......”“我的孩子被打怎么办?我不放心!”“相信老师能管住这个孩子,您的孩子不会被打的......”“我都会被打,怎么保证我的孩子不会被打?你为啥总替学校说话,是不是学校给了你什么好处......”新教师语塞,我说:“你看,你这样不痛不痒的解释,是不是没完没了?”“请您指教,我真没招了!”“你没招很正常,大多数的老师都会像你这样进入家长的陷阱。要想避免,就必须跳开家长的思维逻辑。”看她一脸懵的样子,我继续说:“你们特殊教育的专业代码是三级目录,二级目录是教育,一级目录是文学,对吗?同样,我们和家长的身份存在区别,再上一个层级呢?”“我们都是人!”“对,我们就这样问家长,‘按您的意思是老师不是人该打,您是人就不该打,对吗?’家长一定会哑口无言,这时候才可以回到下一层级的分析,‘我们的孩子哪里能分出来老师和家长,你的孩子能分出来吗?如果能,来竹香干嘛?’只有家长被我们直击心灵的话‘顶死’,他才会听你的事实分析!”

       做思想工作有时候需要针锋相对,就如上例;有时候需要迂回曲折,拉近关系。但最根本的是要学会怎样跳出对方的逻辑陷阱,如果做不到,结果不仅做不通思想工作,还会引发更大的矛盾,许多舆情都是这样引起的。前些年某学校学生大面积感冒,家长就怀疑学校没有清洗空调。当时正校长被处理停职中,临时主持工作的副校长再回复家长的时候就拿出学校清洗空调的证明文件,结果家长情绪更冲动,最后还要教育局动用关系解决问题。证明自己的做法看似没有问题,但正好走进自证陷阱,完全没有考虑家长的情绪。作为校领导,第一次面对家长,态度极为重要,要把家长引导到解决问题的路径上去才有助于平息事态,这么几句话是必须说的:“各位家长,我作为学校领导,出了这种事儿,非常难过,更为孩子的身体担忧,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出了,我们不要激动吵闹,怎么解决问题才是关键的。首先麻烦大家好好照顾孩子,孩子的健康才是第一位的。孩子们落下的课老师们一定会安排补上,大家不要担心;第二,不管这次集中感冒是不是空调的问题,我们都会再次对空调实施全面清洗,清洗完之后请家长代表来参观检查;第三,我们还会请防疫部门、市场监督管理部门到学校作进一步的消杀、检测,坚决避免类似事件再次发生。如果大家还有其他诉求,请派代表和我们一起商谈,这么多人是没法谈的,对吗?......”这几句话有三层意思,第一句话表明态度,体现担当,这是取得家长信任的重要前提;第二句话,引导理性,消弭情绪,这是后续解决问题的关键;第三句话,三点表态,明确方向。这是消除误解的重要行动。

       想要跳出对方的逻辑,就必须清楚对方逻辑,否则就不可能跳开。明晰对方逻辑还需要自己有较好的逻辑分析能力,如果没有,也免谈。怎样提升逻辑分析能力?两个方法:一是如我这般撰写论语解读,通过思考、分析,深刻理解其中的逻辑脉络,不仅能正确理解言语的真实内涵,也能提升逻辑解构能力;二是尝试对《古文观止》《世说新语》这些经典短文进行文言改写,改写的前提就是理清逻辑线条和层次,可能最后会发现绝大多数都难以改写,但这个思考的过程就提升了我们的逻辑思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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