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六岁,阿姐十岁。她扎着羊角辫,穿时髦的小裙子。阿爸爱把她抱起坐在肩头。
那年我八岁,阿姐十二。我被阿妈罚跪,她心疼我,偷偷把自己的鸡蛋省下来给我。
那年我十岁,阿姐十四。阿爸去世了,她爱护我爱护得紧又心疼阿妈,辍学去打工。
去外乡的前一晚,我们抱头痛哭,第二天一早醒来,阿姐就离开了。我顶着红肿的双眼又哭了一通。
那年我十二,阿姐十六。她回家时脸上的光彩少了很多,带回来许多新鲜的好玩意。
我问阿姐外乡的情况,她问我读书的情况。我说她辛苦了,她翻出我的课本,一边看一边说不辛苦。
那年我十四,阿姐十八。耳朵上坠着好看的珠子,手上也挂着大镯子,我笑她时髦得像个城里人了,她摸摸我的头,喊我背书给她听。
她走前偷偷地塞钱给我,让我买点吃的,说我太瘦,让我好好照顾自己。
那年我十六,阿姐二十。阿妈四处给阿姐找人家,阿姐说她不嫁,躲进我的房里哭。
阿妈在门口劝她,她不说话,她说在外乡有了相好。轮到阿妈不说话了。次日家里亲戚来了许多,围坐着阿姐,轮流地劝。我躲在房里听,阿姐只是一直哭,姑姑对阿姐说,你是想离开家是吗?你是想抛弃家里是吗?阿妈也落了泪,大声地喊,随你吧!你要和外乡人结婚!我是不会再看你一眼的了!阿姐抽泣地回答,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那年我十八,阿姐二十二。刚好是高三暑假,阿姐穿着婚纱,被抱着进了别人家。
姐夫是个近三十岁的人,酒席上喝得红光满面,阿姐特意来我这桌和我说了一会话。我问阿姐,你喜欢他吗?阿姐愣了愣,摸摸我的头说,我哪还能谈喜不喜欢这回事啊。
那年我二十,阿姐二十四。我去她家,她留我吃饭,孩子抱着她的裤腿哭,她冷漠地炒菜。
那次我和她聊了很多,她一直问我大学的生活,那边城市是怎么样的,我刚开始好好答着,问得多了两句应一句。她就只是笑着,后来也就不问了,只抱着孩子喂饭,什么话都不说。
回家之前她又说我瘦了,到家我还是发现口袋里多了五百块钱。
那年我二十二,阿姐二十六。我带着女朋友去她家,发现她与姐夫在打架――锅碗瓢盆全摔在地上,孩子坐在沙发上哭,她颓靡地趴着,红了眼。我过去推开姐夫,还准备动作却被她拉住,她哭着劝。姐夫忿忿地离去,她擦干眼泪还要留我们吃饭。
我给她介绍我的女朋友,她笑着说是个好女孩,临走时又偷偷塞了红包给我女友。后来我女友告诉我,阿姐说我也是个好男人。
那年我二十四,阿姐二十八。我把阿姐接到我这边的城市来治病,阿姐头发都掉光了,皮肤蜡黄。她整天整天地盯着窗外看。
我陪她聊天,她说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叶子都要比我们县城绿很多。她摸摸我的头让我不要哭,她感觉自己最近好了很多。
那年我二十六,阿姐还是二十八。我把她埋在了大城市的墓地里,忌日时带着女朋友去看她。给她放的是她十八岁拍的身份证照片,齐刘海长头发,年轻得像一朵盛放的花。
女友夸阿姐年轻时真好看,我说我见过她更美的样子,我那时大约六岁,现如今已记不大真切。只隐约记得她坐在父亲的肩头,骄傲地笑着。
那年我二十八,阿姐也是二十八岁。忌日时带着孩子来看阿姐,孩子调皮得要命,我没待多久便走掉了。
那年我三十,有天梦到阿姐,她说想要见见我。第二日一早便开车去墓地。和她聊了会天,直到中午被妻子喊回家。当天午觉时又梦见她,她说很开心她的弟弟没有忘掉自己,但是啊,以后可以不用再记着她啦,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我在梦里哭到抽搐,醒过来摸一把脸,却是干燥的。
后来我断断续续地去看看阿姐,和她聊聊天。再后来,只有每到清明和阿姐忌日,我才去墓地看看,但是也没什么话好讲了。
那次从墓地回家,路过医院,已经是夏天了,医院外头的树叶墨绿墨绿的。我停在那里不知觉看了很久,然后开车回家了。
我不明白那天为何在树下看了那么久,仔细想想,大概是因我思念阿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