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崔河州宋真
简介:崔河州重生两次都没能摆脱娶我的命运。
第三次时,他认了。
他不再为了先救姐姐,把我忘在荒郊野岭。也不再嫌弃我眼尾的胎记,说这是上天让他认出我的记号。
他意志一如既往坚定,从贫民窟爬出来,满身霜雪摔在我面前,等我像前两世一样扶起他,带回家。
但这一回上天垂怜,扶起他的是姐姐。
我则捡了另一个比他更狼狈的小乞儿,笑着说要养这一个。
崔河州怔怔望着我越过他的手,大概太高兴,高兴得像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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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落雪的阴天,铅云凝结。
前方报信的人回来,说黄河冻住了,走不了。
姐姐叹息,在马车里摸了摸我睡迷糊的脸,掀帘对外面吩咐:「先在附近寻个客舍住着吧,真儿也困了。」
我从她膝上爬起来,趴在窗边望。
雪真大,云都被冻住了。许多乞丐蜷缩在破棚里瑟瑟发抖,有好心的商家拿客人吃剩下的残羹冷炙过去。
乞丐们立刻如蚂蚁般哄抢而空。
只有两个人没去抢。
一个仿佛是不屑,另一个大概太瘦了,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蓬头乱发缩在角落。
姐姐凑过来,捂住我额头往后拉,让奶娘拿兔毛抹额来给我戴上。
「这时候的风正阴邪呢,吹病了不是好玩儿的。」
直待把我裹成粽子才拉我下车。
不想刚落地,一个人就摔在我面前,揪住我的披风,力气之大,险些把我拽倒在他身上。
「诶呀!」姐姐急忙抱住我,蹙眉望向地上昏迷的人。
奶娘看了一眼,惊叹:「好可怜的哥儿,身上全是被虐打的痕迹呢。」
姐姐信佛,见不得苦难,瞧着此地如此多流民,拿钱叫人设粥棚,然后扶起还一直死攥着我衣裳不放的少年。
我一直没伸出手,静静望着。
忽然,我问:「姐姐,你要养这个好脏的乞丐吗?」
少年闭紧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姐姐无奈笑着拧了下我嘴角,「真儿,说话要尊重,无论那人身份如何,明白吗?」
她思索一番,道:「正好舅舅军营里最近在招收少年流民进行培养,既然有缘,何不带此人回家,也算积德了。」
我仗着年纪还小,不听姐姐啰嗦,挣开她的手,跑到破棚里的乞丐堆,指着那个干瘦瘦的小乞儿,觉着好玩儿一样弯眼笑。
「姐姐养了一个,我也要养,我就要这一个!」
众人没注意,我看到了,那个在姐姐身边原本紧闭双眼装昏迷的少年,听到我的话,猛然睁眼,难以置信望向我。
2
暗暗细观那少年的神情,我便确定他就是这几月频繁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个叫崔河州的人。
那梦断断续续,似乎是讲一本书里的故事。
我在梦里是个讨人厌的妹妹,眼尾有胎记破相难看不说,还任性骄纵,喜欢什么都要抢,包括姐姐的心上人,崔河州。
从小被我黏着的崔河州,重生两世也没能摆脱娶我的命运。
那两世他无论怎么对我坏,把我一个人丢在荒山野岭险些被野狗吃了,或是几次三番嘲笑我的容貌,让我自卑,贴花钿掩藏胎记,轻信虎狼医乱敷药弄得肌肤溃烂,成为众人眼里的笑话。
我死活都要嫁给他,仿佛被下了降头。
两世的爱恨在梦里纠缠来纠缠去,每个人、每个场景我都太熟悉了。
因此当我听到小厮说出熟悉的话,说黄河冻住,咱们被困在这个大雪漫天的镇子时,我立刻清醒过来,往外望。
果然瞧见了少年时的崔河州。
我天生是个贪玩、喜爱听志怪神魔和轮回故事的人。叫我撞见这样梦与现实交织的时刻,我不但不害怕,反而跃跃欲试起来。
梦里我那么蠢,蠢到去爱一个不尊重我的人。
那么现实我便让崔河州的第三世什么都落空。
我望着床榻上那个刚被我捡回来的小乞丐,他喝了药还在昏睡,似乎有些不安,枯瘦手指颤抖着。
于是我伸出手,握住他冰凉指尖,他似乎得到温暖,紧皱的眉头缓缓散开。
我轻轻笑了。
看我如何把崔河州未来的对手养得比他还威风,然后姐姐肯定就会喜欢这个叫周客的人。
届时崔河州的心上人不爱他了,钱权也争不过别人。
一定会哭得很好玩。
3
说是要把周客养好,其实我不太会。
我养不好活物,每一次捡回来的猫儿狗儿,最后都是姐姐看不下去帮我养。
唯一养得不错的,只有绸缎做的娃娃。
因此这回我下了大决心,撸起袖子,要亲力亲为!
不想一开始就乱七八糟。
「哎哟我的姐儿!沐浴这事儿就不用你来了!他是男孩子呀!」
奶娘端着盆回来,见我按着浴桶里惶恐的少年,举着梳子要给他梳头发,奶娘急得不知怎么才好。
我不觉得有什么,理所当然把他当我的娃娃,可以随意摆弄。
认真一字一句道:「他是我的。」
做什么都可以。
说着,我捧住少年湿润僵住的脸,凑近,望进他漆黑的眼睛。
「你叫周客,以后我就是你的小姐,你要永永远远听我的话。」
浴桶边沿,少年手指紧紧扣住,泛白。
我任性说:「快点头。」
他望着我。
然后点头。
我满意笑了,举起梳子:「好啦,现在我要把你乱糟糟的头发梳得很漂亮,你不要动。」
周客努力放松自己身体,湿透了的衣裳漂浮在水面。
但我高估了自己,才梳了两下,忽然瞄到头发里有东西在动,我吓得丢开梳子,重重把他推到一边。
「啊!有虱子!好恶心!」
奶娘把我抱开,「我的娇娇姐儿,你哪里是干这种脏活的人。好啦,玩一玩就丢开吧,我来。」
可是不知奶娘说的哪个字刺激了周客,他好像很怕我厌弃他,看到浴桶边篮子里的剪刀,一把抓来,对着自己头发急慌慌乱剪。
好几刀,把侧脸都划出了血。
我和奶娘都愣住了。
发丝和血飘落,水面狼藉,他紧握着剪刀,一头短乱发,仿佛离群的小狼,因为不知怎么讨好才对,只能无措看着我。
姐姐听到声响,赶过来,看到这一幕也怔了一下。
她看着少年手里的剪子,有些担忧,哄着我过来,笑道:「真儿喜欢自己养一个小玩伴吗?姐姐给你换一个,好不好?」
门口,收拾得很干净的崔河州看着我,还对我温柔笑了一下。
我有些莫名其妙。
正想开口说他不配,身后响起脚步声,我忽然被人从姐姐怀里扯出去,用力按在一个湿淋淋干瘦的薄胸膛。
少年音被损坏过,沙沙的,执拗的。
「小姐。我的。」
崔河州目光阴沉一瞬。
我转过头,敲了下周客的额头。
「笨,应该说——我,小姐的。」
他眼睛好像也被敲亮了。
「嗯。」
他点头。
4
因为这一次回老家祭拜父母耽搁太久,要赶着回舅舅家过年,河一解冻,姐姐就带着我们启程了。
我显得郁郁寡欢。
因为我知道,只要回到舅舅家,我就变回像梦里那个不受人欢迎的表二小姐了。
我不像姐姐,她漂亮端庄,做什么事都合时宜。大人喜欢她,表哥们也喜欢。父母亡故后,她还担起照顾我的责任,十分能干,京城无人不夸。
可我,眼尾丑丑的胎记天然叫人难以心生喜爱,何况性子也坏,谁惹着我一点半点,我必然要睚眦相报的。
碍着姐姐的面子,他们才勉强搭理我。
但我后来也想开了,只要有姐姐就够了。
她对我那么好,我也要把世上最好的东西给她。
我望着车厢内正在认真帮我给姐姐雕生辰礼的周客。
他短发被我在侧边编了小辫,末尾坠着蓝宝石珠子。脸上养出了点肉,剪刀弄的伤也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红。眼睛生得格外漂亮,仿佛日暮将出的月亮。
可见日后长大定是个美丈夫无疑。
他抿紧唇,灵活的手将玉石做的佛像用小刀剔得精致圆滑。
旁边匣子里还有好几个做废的。
雕好了,他递给我,似乎这一个是最好的。
我满意转着看了看,「嗯,这个最好看,给姐姐。」
他却摇头,硬要我戴着。
我教训他。
「说了多少遍了,姐姐是排第一位的,你要把她放在我前面。」
我让他收起来,他侧过身装没看见,继续拿起刀雕佛像,简短道:「她有人,对她好。」
崔河州吗?
我嫌弃撇嘴。
「他算什么呀,你比他不知好到哪里去,以后你会把他踩在脚下,叫他只有哭的份。」
周客愣了愣,抬眸,目光复杂。
「你讨厌他?」
我点头。
周客却扯出一个怪怪的淡笑。
「可他好像很喜欢你,喜欢到恨不得把我弄死。」
闻言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匪夷所思地说周客想多了。
窗外凛冽冬风呜呜地吹,车铃叮当。
快到京城了。
我缩进姐姐给我绣的小毯子,有些困了,闭眼嘀咕:
「除了姐姐,没人会喜欢我……」
周围静了许久,快要入睡时,似乎听到一个有人低声呢喃——
「是么?」
「可我觉得喜欢你的人有点太多,多得我想杀人……」
我翻了个身,以为自己听错。
5
天刚亮时,马车进了城门。
白家早早派了人在等。
「姑娘可赶上了!大人和夫人念了好几回呢,唯恐您困在并州,不能回来过年。」
舅母的近婢秋妈妈几步上前,殷勤扶着姐姐下车。
姐姐拢了风帽,仰头呼出一口冷气,「不想京城也这样大的雪……」
她回身,朝落后几步的我伸手。
「真儿过来,回家了。」
白家人如同掠过空气一样掠过我,目光定在崔、周二人身上,有些疑惑。
姐姐见我没动,上前拉过我,笑说了收留二人的缘由。
崔河州是姐姐明面上收留的人,白家人自然不多说什么,只是看向我身边周客时,目光冷淡了几分。
这样亲疏分明的态度我是习惯了,不过……
我回头看了看周客,他仿佛没有察觉周围的刻意冷待,冲我微微笑。
一行人越过影壁,穿过数道垂花门,来到内宅的暖阁。
舅母亲自出来把姐姐牵了进去,爱怜地揉搓她冰冷的手,「我的儿,一路劳累了吧。」
她一如既往看不见我,只对姐姐道:「你舅舅出门前还跟我说呢,日后怎么也得把你父母的坟迁回老家来,落叶归根,这样年年往北边祭拜折腾,人辛苦了不说,也不成个体统。」
二人进了暖阁。
我在后面看到姐姐摇头,轻声说:「爹爹和娘亲半生戍边,葬在北地是二老遗愿,做女儿的未能在他们生前好好侍奉已是大过,岂可违尊者愿。」
舅母拉着姐姐走到上榻,叹气,意有所指,「还是你懂事……」
我坐在一旁,神游天外。
忽然身边坐了一个人,喊我:「欸,郗真,外头廊下那个短头发怪模怪样的是你捡回来的?」
我转头,看了眼外头的周客,再看向舅母的小女儿白韵。她最喜欢和我对着干了。我不理她。
她笑嘻嘻摊开手道:「送给我吧,我拿这对金钏给你换。」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不给。」
女孩一声冷笑。
「你以为你学着郗玉观装菩萨心肠,到处捡乞丐回来,爹娘就会多看你一眼了?」
白韵凑近,「告诉你,只要你在我家一日,就没人会把你放在眼里。」
她弯弯眼。
「就一个捡来的玩意儿给我怎么了,至少你还换了点实处,不像以前巴巴给爹娘和哥哥们做衣裳、鞋讨好,结果白白被他们丢给婢女小厮穿,碰都不碰。」
我终于肯分她眼神,笑不达眼底。
「好啊,只要你能驯服他,让他愿意跟着你。」
「这有何难,再烈的马我都驯得了!」白韵爽快褪下金钏给我。
之后白韵将周客带走,原封不动转述了我的话。
周客似乎有些伤心。
我掩眸,没看他的眼睛,自顾自把玩那对金钏。
6
我不太相信周客。
他在我面前太乖了,和梦里那个与崔河州针锋相对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怎么会有一个人这么快就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忠诚交付给另一个人呢。
我不相信。
他需要考验。
姐姐不同意我的做法,「他既然把自己交给你,你也应该给予相同的信任。他是你的玩伴不是吗?」
我说等他通过考验,我就会信任他了。
姐姐按住我的头顶,像神女教化愚笨的世人,「可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你违背了诺言,把他抛弃。真儿,你不是在考验他,是在伤害他。」
我不明白,但姐姐说的总是对的。
翌日一大早,我匆匆梳洗好,跑去白韵的院子。
正艰难走在还没清好的雪径,裙摆湿哒哒,迎面遇到穿一身劲装的崔河州。
「真……」他一顿,「小姐。」
我没应。
他想来帮我,「雪积得太厚不好走,扶着我吧。」
啪。
我打开他的手,浑身竖刺般尖锐,「滚开。」
崔河州一愣,手指蜷缩,垂落。
「……我就这么不讨小姐喜欢,不知哪一点惹着小姐了?」
我踢开雪,脚底冰冷刺骨。
「你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让我喜欢,让开,少挡路!」
崔河州扯唇,「是么。」
他看着我一脚深一脚浅踩在雪里,忽然伸臂,一把将我捞起来,夹在臂弯,径直大步走过雪道,放在游廊下。
「放手!」
我把他抓得一脸红印。
站稳了,狠狠推了他一把,瞪着他。
不想他和梦里冷情刻薄的态度不一样,反而笑着弯腰,一双眼很深情似的。
「多吃点饭吧小小姐,等你长大,长大就会喜欢我了。」
痴人说梦。
他说完还蹲下用袖子给我擦干脚尖的湿雪,这行为太怪异,倒让我一时怔住了。
崔河州没有久留,舅舅在校场开始挑选充进亲卫后备队的流民了,他要赶紧去。
这很重要,周客也不能错过,我得去叫他。
我摇摇头,暂时把崔河州的怪异抛之脑后,提起湿了的累赘裙摆,跑进花园左边白韵的院子。
本来以为白韵这个懒猪肯定还没醒,正好方便把周客带走。
不想才进院子,就听到她崩溃的大呼小叫。
「本小姐让你跪你敢反抗?!」
7
檐上雪惊落。
扑簌簌落在少年清瘦肩膀。
他被好几个健仆压住,另一只膝盖却死死不肯落地,指骨间攥着一根布满倒钩的铁鞭,鲜血缓缓溢出。
那双在我面前乖顺温润的眼睛黑得吓人。
「我只跪死人。」
白韵气极反笑,她自小跟舅舅学武,野惯了,此时松开手,叫人拿刀来。
「那蠢丫头真是捡了个硬骨头回来,好,本小姐就看你今日能硬气几时。」
刀被人捧出来。
竟是舅舅上战场的重刀。
「表姐!」
我赶紧走出去,第一次服软,叫她:「我反悔了,你把人还给我吧。」
白韵像耳朵出问题了,匪夷所思望过来,「哈?」
我把金钏塞在她怀里,不由分说直接推开周客身边的仆人,把周客拉起来,挡在他面前。
为了堵白韵的嘴,我还搭出去两只玉镯子,另外答应帮忙给她抄女夫子的课业两个月。
白韵才勉强放人,拿着轻易得来的玉镯子嘀咕我脑子出问题了。
送周客去校场的路上,他一直没说话。
我想,姐姐说得对,我把他伤害了。
从来都是别人先伤害我,这一次我也变成那种施威高高在上的人。这感觉并不好。
我答应把他纳入羽翼下,却没有保护他。
就像舅舅在娘病逝前的床边发誓会照顾好我,他没有做到。我也没有。
临到校场,周客垂眸从我身边走过,用一种刻意的恭谨语气。
「多谢小姐相送,属下先进去了。」
我不知道怎么了,心如同被一团破棉絮湿重堵住。明明一开始只是想利用他给崔河州找不痛快,没必要真把他当玩伴啊。
真论起来,他只是一个乞丐,一个仆人。
我给他衣食,让他有前程,已经是大好人了。
但心里不舒服。
细想,可能是我身边除了姐姐,再没人像他那样无理由地对我好,把我放在第一位。
我太自私,不想失去这珍贵的一点点偏爱。
冬光迟迟,局促成一团,暗淡落在脚边。
周客离去的脚步一顿,他往下看,袖子上多了两根僵硬的手指。
「……对不起。」
我小小声。
「以后不会了。」
四下潇潇霜风,静静拂过。
一夜过去仿佛又消瘦了的少年,眉骨锋利,睫毛浓密,低眸的瞬间看不清目光,只听到他沙哑的声音。
「这是你说的,第二次了。再把我推出去,我就真的要生气了。」
他略低了身子,抬眼直盯着我。
「我生气的样子很可怕,小姐,我会吃掉你。」
像被同伴背叛的饿狼一样。他说。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因为他是笑着的,瞳仁纯黑干净,很无害。
于是我也笑了。
8
周客进了校场。听人说,本来舅舅不打算要他,不知是因为他看起来太瘦,还是因为我带回来的缘故。
但在场上他不要命的表现实在太引人注目,舅舅收了他。
众人说得血淋淋,我去看周客,他却看起来没怎么受伤,收拾得很妥帖,笑着请我出去过元宵,说自己也是有饷银的人了。
元宵节是白家人最团圆的时候,一家子都出门逛灯会、走百病,尽管姐姐会努力分出心照应我,但簇拥她的人太多,牵我的手总是会不慎松开。
最后留我一个人在原地看着热闹与她离我越来越远。
和周客在一起就不会出现这样的落寞。
他的眼里只有我,牵我的手,人潮再拥挤也没有放开。
到御街,两廊下,看蹴鞠、踏索,仰头是灯山结彩,纸糊百戏人物,飘动如仙。
周客从市井长大,知道很多新奇的东西。什么张铁人吞剑、小孩子傀儡的戏法,都能给我说出其中伪装的关窍。
「重要的是眼睛。」
他清亮如黑丸的的眼望着我。
「很多诈术的完成都是眼睛在帮骗子说谎,揭穿并不容易,因为你自己的眼睛就先背叛了你。」
周客有时候总说这样像大人的话。我不太懂。
游鱼龙的灯船划过,金碧辉煌,我被吸引,趴在桥栏杆上看。
9
富人家的消遣总有很多,过了元宵,便是春猎。
其实今年春天来得晚,时不时落雪,草也还没长好。
但白韵吵着要去郊外山上玩,家里人只好依她。
我望着山上红衰绿减的景色,想起梦里也有这样的场景。梦里我很任性,非要骑姐姐的马,还要崔河州给我执辔。
但我骑术不精,恰好那日忽降风雪,马儿迷了方向,把我带到深林荒僻处。崔河州本来跟着我,可后来听到姐姐找我的呼唤,他便把我丢开了。
我被野狗攻击,受到惊吓,那次后,我脾气更乖戾,不等及笄便逼着姐姐去找舅舅,让我和崔河州定亲。
天边阴沉沉,微微冷风,不太好的天气。
我若有所思看向不远处的马厩。
就算梦里我的性格与本身有差异,但我和姐姐的马是一样的。
为什么非要换呢?
白家兄妹带着姐姐在选马鞍,白韵更是殷勤,亲自帮姐姐套好了马。
我走过去,发现崔河州也紧跟在姐姐身边。我放心了些许。
尽管他对我不好,但对姐姐是没话说的。
如果有危险,他一定会保护姐姐。
但心里隐隐的怪异,像根小刺扎在肉里,却找不到。
看着姐姐即将骑上马的一刻,我脑子忽然一闪。
白韵什么时候对姐姐这么好了?
她明明最讨厌家人对姐姐的偏爱,连她这个亲生的都比不上。
我心里一紧,踏出去时,已经选择相信梦里的自己。
相信——
哪怕我再坏,也会保护姐姐。
我跑过去,拉住姐姐的缰绳,仰头道:
「姐姐,我喜欢你骑的这匹马,和我换!」
10
话一出,几双眼睛都看向我。
姐姐是纵容笑着,崔河州目光复杂,而白韵……
她飞快地垂下眼眸,我抓到一丝不甘心的意味。
这马果然有问题。
看起来崔河州也意识到前两世不是我故意任性,非要抢姐姐的马。他走过来,似乎想帮我执辔。
但手伸到半空,被人抢先。
周客淡淡隔开他,托着我上了马。
一阵风,马儿跑起来。
周客紧随其后。
我有些紧张,握住缰绳,看着眼前风雪越来越大,马儿开始失控。
但我有了底气。
大概因为……
我回头。
身后有个人跟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放开我的手。
「过来!」
周客单手策马,另一只手把我从失控的马儿身上抱到他那里。
天旋地转,漫天雪雨,我望着少年坚定绷紧的下颌。
赌对了。我想。
但我们还是摔下马,冲击太大。周客抱着我在地上滚了几圈,他的背砸在石头上,闷哼一声。
「周客!」
我想扶起他,耳畔阴风却夹杂着野兽的低鸣传来。
几双绿阴阴的眼,慢慢逼近。
野狗。
这么快就来了。我没料到。
周客勉强支起身子,推了我一把,「往后边跑……」
他想自己帮我引开野狗。
我二话不说立即转身,周客的手僵了一下。
他摇摇晃晃地站住,似乎早习惯了先被放弃的现实。
但就在他想以一己之力对抗扑过来的恶犬时,一块石头从他身后砸向恶犬。
恶犬扑地,掉落了什么,我飞快拾起。
「跑!」
我牵住他,用尽力气往下坡跑,惯性使然,牵着他倒不觉得吃力,但俯冲太快,几只狗在后面追得紧。
周客摔倒了。
我没有迟疑,立马拖着他往旁边滚,风尘迷眼,野狗越过了这一处凹地,离开了。
狼狈的两个人,浑身草屑、雪灰,我趴在他旁边大口喘气。
「活过来了。」
周客看着我,咽了咽喉咙。
我得意笑了,转头与他对视,摊开手,一枚铁片做的狗牌掉出。
「看我发现了什么。」
白韵的把柄。
周客还是没说话,似乎在看我眼尾的胎记。
久久的,我不自在了,拧眉让他不准再看。
不要看我的眼睛,它们并不美丽。眼尾被老天突兀错落一笔,是雪地里脏污的一抹青。
11
崔河州很快把我们找到。
姐姐吓得直冒冷汗,我还没怎么,她倒先小病了一场。
奶娘说,当年我还是小婴孩时就险些被野狗叼了去,姐姐觉得是她没有看护好我。
家里怎么会跑来野狗?
我有一丝疑惑,但很快抛之脑后。我忙着要去「勒索」白韵了。
那种铁制狗牌我在白家见过。不是野狗。
白家人里谁喜欢养狼和狗,只有白韵。
她是个坏家伙,却不聪明。虽然最终害的人变成我,但那匹马确实是姐姐的,若舅舅认真查起来,她讨不了好。
于是她只好拿东西交换我的守口如瓶。
玉镯,拿回来了。周客的响银也涨了,从她的私房钱里出。还有给周客请先生、墨笔费……
「一个下等人你还认真养起来了……」她很鄙视。
我把她洗劫了一番,心里正痛快,闻言不太高兴了。我上前,揪住她的脸。
「表姐,劝你嘴巴最好放乖一点,再让我知道你伤害姐姐和他,我一定会以牙还牙。」
她看着我认真的表情,忽然笑了。
「真真,记得吗?你刚来时我和你很要好,因为我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坏,一样的不受家人偏爱。可是后来我把你抛弃了,你好伤心,问我为什么。」
她顺势把脸放在我掌心,歪着头,目光九分讥讽,一分怜悯。
「当初我没有说,现在我告诉你。」
「因为你好傻,傻到受那么多伤还相信有人会一直爱你。看着浑身是刺,其实全朝向自己,心软得一塌糊涂,和我完全不是一类人。」
我冷冷扯开手,一言不发往外走。
白韵幽幽的声音在耳后,「我也劝你一句,眼睛最会骗人,你看到的好人,最后会伤得你最深。」
真真,不要当渴求爱的小孩子了。
做个坏家伙,至少不会伤心。
我没有听。
12
这一年,是我的将笄之年。
姐姐很用心,说要为我办一个盛大的生辰。
我面上说着只要有她陪我就够了,其实嘴角早忍不住抿笑起来。
白家很重视家里女孩及笄的这个生辰。
「一大早就要去慈恩寺祈福,然后请外面的戏班整整唱到深夜,对应时节还会专门从各地运送鲜物来宴请宾客……」
水亭边,暮夏残荷香,湿热的风吹动衣带。
周客微笑看着我。
我倒退着走在水廊,讲得兴致勃勃。
「白韵秋天及笄那回是吃螃蟹,舅母托江南娘家拿水船运了一大船。」
「姐姐则是初春的时候,冰都还没化,舅舅和哥哥们就弄来了银鱼、活虾,辽东的松子、野獐,南边的凤尾橘,茶是虎丘新冒的芽……」
说着说着,我靠在栏杆出神。
「……那天连落雪都是细柔的,宾客在暖室里,几屋子新插的梅花,香气氤氲。他们共同祝酒,贺姐姐自此长大,福乐百年。」
周客走过来,跟我一起靠在栏杆,问我及笄那天想要什么。
我想了又想,说:「真心。」
只要那日来贺我的人是真的想祝福我,无论什么样的贺礼,我都会开心。
周客看着我,风将他的发丝吹在眼侧。我微微低头,把有胎记的一边脸侧进阴影。
他也长大了许多,府里的婢女看到他都会脸红。
我觉得自己把他养得很好,骄傲之余也有隐隐的害怕。这害怕来得阴暗,我不敢面对。
——如果可以,我想收回之前的话,希望姐姐不要喜欢他。
姐姐已经有很多喜欢她的人了,少一个周客,也无关紧要吧。
这一日,我提前预支了生辰的愿望。
我祈求,不要别人的祝福,只要姐姐和周客两个人的真心就够了。
天边隐雷隆隆,风卷水波。
似乎是老天说:好,真真,我听到了,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13
及笄前一日,雨戳破天似地下。
奶娘拿着雨具走上石阶,被扑面的风雨刮了一个趔趄。
她心有余悸拍拍衣裙,摇头嘀咕:「老了老了。」
抬眼间,她瞧我兴冲冲往外头跑,她拿着一封似乎是信的物件,惊讶问我:
「姐儿去哪儿啊,雨太大了,别乱跑!」
撑开伞,我踏进雨里,挥舞着刚刚从窗户飞进来的纸,笑道:「周客说怕明日我太忙,要提前给我祝生辰!」
奶娘也挥着手里的信。
「这儿有封从角门递上来给你的信呢!」
我没在意,让奶娘先帮我拆了便是。
到了周客纸上说的燕回堂的蔷薇架附近,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我撑着伞环视一圈,正疑惑着,一个抬眼看到周客的背影就在假山旁。
还没开口,又看见崔河州。
两人氛围紧张,似乎在争吵。
我走近了,挨着蔷薇花架。
「不要再骗她……」
崔河州的声音。
骗谁?
我微微蹙眉。
雨声太大,几乎淹没二人的声音。
但我还是听到了。
崔河州叫周客「阿苦」。
他说,阿苦,你不要再骗真真了,她什么都不懂。
周客很平静,问:骗?谁不是骗子?你不是?
「在这里待久了,还真把自己当少爷了。崔二,我们都是烂泥沟里爬出来,靠骗靠抢才活到今天。怎么,只准你谋富贵,我碰不得?」
他轻笑,「还是说,你口味变了,不喜欢那个高高在上的活菩萨,瞧上我的丑丫头了。」
崔河州胸膛起伏,一把揪住周客衣襟。
「警告你,再也不准拿她的胎记说笑!」
周客推开他,音色低得有些阴森。
「你到底怎么回事……从前你在观音庙做乞丐时,夜夜拿石头刻的是郗玉观,想的是郗玉观,人随手施舍一个馒头,你藏到发馊也舍不得吃。如今却一口一声真真,恨不得把我踹走,自己跑她面前当狗,大情圣你管得太宽了吧。」
雨雾凝结崔河州眉眼,细细水流从鼻骨划过,他嘴角翕动,一种认命的神情。
「她不一样,你不会明白……」
四下那么静,只剩雨声和他的那句:「我会娶她。」
周客很漠然。
他说随你便。
崔河州想借着白、郗两家势力往上爬,娶不到姐姐,就娶妹妹。这和他周客没关系。
他想骗到的前程已经得到。
所以他才不会在乎,那个叫郗真的丑丫头会不会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
他转身,眉头狠戾皱着,很厌烦的样子。
然后他看见了我。
雨从头顶落下,冷雾从脚底升起。
老天在嘲弄。
看啊,真真,我又让你落空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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