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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食】+【不一样】之南方
一
青团上市的时候,玉兰花开得正盛。唐旭在小区南门外的小店吃完早餐,路过蛋糕店门口,看到青团正在做活动,买二赠一,进去买了三个,打算上班的时候当零食吃。18岁之前,唐旭从来不知道有青团这种食物,考上大学之后,从北方来到南方,才知道南方的春天都吃这个。唐旭喜欢甜口,她不能接受清香软糯的表皮里包裹着肉松和蛋黄之类的咸口,她觉得那是对甜美的破坏。甜口里唐旭最喜欢红豆沙馅的,青绿里镶嵌着暗红,咬一口,艾草的淡淡药香混合着红豆沙的沙甜,再难过冷硬的心也会变得柔软。
唐旭第一次尝试青团的时候哭了,弥漫在唇齿间的艾草味道,让她想起了母亲。在唐旭的记忆里,母亲好像泡在艾草水里,她用艾草水擦洗一切。唐旭至今不理解母亲为何总喜欢用那些黑乎乎的水洗脸洗头洗身子,也不明白母亲对艾草效果的执念,认为端午节大清早太阳还没出来之前,割回家还带着山野清露的艾草最好。从7岁开始,唐旭每年端午节的清早都要陪母亲上山割艾草,她记得走在山林半明半昧的晨光里,雾霭缥缈,好像离开了人间。找到一片丛生的艾草,母亲弯下身子割起来,湿润的艾草气味漂浮在空气里,微苦中带着令人头脑清醒的鲜甜。唐旭把母亲割下的艾草捡拾着归拢到一起。第一缕阳光穿透丛林中的雾霭,母亲扛起一捆艾草回家,唐旭跟在母亲身后,一路上浓郁的艾草味道萦绕鼻端,至今仍盘旋在唐旭记忆里,挥之不去。
咽下一口青团,唐旭抬起眼睛,吃东西掉眼泪,多少会让人觉得奇怪。唐旭记得那时候乍入她眼帘的是一株高高的玉兰树,粗略一看,一树繁花紧拥成团。细细看,每朵玉兰花都是独立的个体,它们不会低头,每朵花都朝向天空。绽放的玉兰花,一身素白,站在纤细的枝条顶端,饱满而骄傲。那些还未开放的花苞,多像一个个箭簇,积蓄着能量,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静等着自己盛装登场。唐旭又觉得真像母亲啊,记忆中的她倔强固执,干什么事情都要挣个出人头地。她跟唐旭常说一句话,闺女啊,咱不蒸馒头争口气,人活着就得争气。唐旭觉得母亲活得就像那些朵玉兰花,站在枝头,努力绽放,高洁淡雅。青团与玉兰花就这样神奇地组合在一起,唐旭看见青团的时候,目光总会刻意地搜寻玉兰树。
玉兰树也是唐旭来到南方才认识的树种,每年南方玉兰花肆意绽放的时候,北方还是光秃秃一片,暗灰色的树干静默地伫立在干硬的大地上,等着比南方晚来的春日讯息。唐旭不知道父亲为何执意要回去,不年不节的,她苦口婆心地劝说,天气冷,老家空荡荡的,回去万一生病了怎么办,等气温回暖一点再回去。一直以来性格温和的父亲,这次像中了邪,唐旭说什么也听不进去,铁了心就是要回去。唐旭给他买了张高铁票,气呼呼地送他到车站,强忍着怒气安置了一下,就开车回来。算起来他回去已经三天了,父女俩还没打过电话,唐旭也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父亲越来越犟,这是唐旭近一年来的直观感受。烦躁的时候,唐旭总是安慰自己,亲爸,人老了像孩子,顺着点算了。可他呢,全然不把女儿的体谅贴心当回事儿,做事情越发任性。
唐旭拎着三个青团,感受着清早和煦的阳光,索性不回车库开车,决定往地铁站走,顺带散散连日来心里的闷气。又走了几十米,经过一家面馆,一个穿着黑色夹袄的中年妇女站在店门口,唐旭不屑的目光与她对上,她低垂下眼睑,忽又抬起头,想跟唐旭打招呼,唐旭故意装作看不见。
地铁来了,唐旭被上班高峰期的人流蜂拥着往前挤,唐旭生出一种奇妙的兴奋感,她大声喊着后面的人不要挤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前面的人身上挤。唐旭心里愉悦极了,她发泄地一遍一遍喊叫,没人管,大家都在喊。她用力地挤,也没人管,所有人都在挤。唐旭笑,在这种一哄而上的拥挤里,找到了不受约束的自由和快乐。
从地铁上下来,唐旭拎着的青团被挤得变了形。离上班时间还早,她在办公楼下找了处有阳光的地方,晒着太阳先吃一个。丁子益过来,伸手要拿她手里剩下的青团,唐旭转身避开。丁子益脸上堆满笑容,压低声音说:
“别闹了,我错了还不行,今天晚上请你吃饭,将功补过行不行?”
唐旭脸上挂着假笑,提高音量跟他打招呼:
“丁主管早上好呀!”
唐旭转身往办公楼里走,丁子益想拽她胳膊,被她一把甩开,装青团的袋子“啪”一声打在丁子益的手背上,唐旭眼里的歉疚一闪而过,语气软了下来:
“上班吧,我们现在就是普通同事,我需要好好静静。”
二
唐旭下午接到二叔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告诉她父亲被拘留了。唐旭立马线上提交了5天年休假申请。审批流程走到丁子益那里,唐旭被丁子益喊到一间会议室,说昨天办公会上才强调眼下是部门项目立项的关键期,问唐旭为什么突然休这么多天年假。唐旭不以为然,她说自己的事儿很重要,至于工作的事情,离了谁都能干,何况她这种多一个不多少一个无所谓的员工。丁子益盯着唐旭,非要问出个所以然。唐旭说她父亲这两天回老家出了点事儿,他非回去不可。
唐旭在拘留所见到了父亲,进来才一天光景,老头子似乎憔悴了许多,平时打理得干净利落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耷拉在额前,干瘦的身体套在宽大的衣服里更瘦了。他脸上带着羞愧,不敢看唐旭。唐旭憋在心里的火气消下去一些,但还是没忍住,无奈地质问父亲:
“爸,我很忙的,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啊。你没有常识的吗?进高铁站带把菜刀,你到底想干什么?是我给你买不起一把菜刀吗?”
父亲低着头抠着自己的大拇指,嗫嚅道:
“我不让你二叔给你打电话,你也不用回来,等我住够了天数,他们就放我出去了。”
唐旭闭眼叹气,尽量心平气和道:
“你先委屈两天,我找找人,如果能提前出来,我和你一起回去。”
“你不用麻烦,我在这里没啥事儿,我……”
多说无益,唐旭疲倦起身,准备离开。父亲又朝她叮嘱:
“我那行李被你二叔拿到你堂哥家了,包里有袋茵陈,这两天回来我去挖的,趁新鲜,抽空让你二婶给你蒸着吃了。”
唐旭鼻子一酸,忍住没回头。走出拘留所,堂哥开车带着二叔等在那里,他们一起开车去市里堂哥的家。开门的是二婶,她一直在市里帮堂哥带孩子,二叔不愿意来,还住在老家。这次父亲出事后,二叔特意从老家赶来。堂嫂今晚上夜班,堂哥进屋哄孩子睡觉。二叔和二婶在客厅陪着唐旭,客厅的角落里堆放着父亲的行李,一根一米长的擀面杖上挑着半袋子面粉和一个黑色的旅行包。
唐旭走去,一眼就认出那根擀面杖是小时候家里用的,后来放在厨房的角落里,落满了灰,挨着地下的那头已经干裂,还挂着蜘蛛网。父亲这次回来特地洗干净了,能看出那根木头还没彻底晾干。唐旭一边扒拉着旅行包,一边对叔叔婶婶说着带歉意的感谢话。菜刀放在旅行包里,刀很沉,刀柄的木头已经变得发黑,看不清原来的木色,刀身是一块又宽又厚的黑铁板,只剩刀刃两指宽的地方因为经常使用,还是白亮的。唐旭拿起这把刀,就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拿着它切西瓜,她得用双手握着才能拿稳。母亲用这把刀切东西,时间长了,会放下来甩甩手。唐旭问母亲就不能换把轻点的刀吗?母亲说这刀是父亲专门买的,有份量,用着趁手。菜刀下压着一个透明塑料袋,唐旭拿出来递给二婶,说是父亲回家挖的茵陈。二婶跟唐旭说:
“这个时候的茵陈刚冒头,哪能看见呢?你爸这是跟你在大城市待惯了,回来家找乐子。”
扯开塑料袋,长着白绒毛的茵陈芽和干枯的茅草碎屑混在一起,唐旭心里一酸,父亲知道她爱吃才特意去挖的,但现在还不是挖茵陈的时节。在老家,春天的蒸菜有很多,荠菜、茵陈,马齿菜、香椿芽、榆钱儿、扫帚苗,一茬接一茬,能吃到五月槐花开。唐旭最爱吃茵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茵陈和艾草长得像,蒸熟后吃起来有股淡淡的药草香。
春天才生长出来的茵陈披着一身白绒毛,趴在山涧河滩的小道边,唐旭和母亲㧟着篮子,带着小铲子去采。母亲仔细,用手掐,一根是一根,带的茅草很少。唐旭劲儿小,用铲子,会把泥土和干茅草都带起来。回到家,母亲把茵陈拣一拣,用水淘洗干净。白面粉和玉米面混合着洒在茵陈上,用手抓匀了,上锅蒸。新蒸出来的茵陈,母亲会用蒜泥、酱油、香油调好的料汁拌着吃。蒸好的茵陈放到第二天,母亲又会用油炒着吃。唐旭喜欢茵陈那种带着韧性和嚼劲的口感,带着乡野的清香。每到吃茵陈的时候,父亲就会休假,唐旭和母亲提前七八天就开始兴奋地等待着。许多年后,唐旭外地求学工作,一到春天,对蒸菜特有的记忆就会疯长,她逐渐体悟到,父亲才是她和母亲在春天里最美的期待。
唐旭和二婶坐在沙发上拣茵陈,一个个拇指大的芽,是父亲拨开茅草从干枯的土地里抠出来的。二叔坐在旁边跟唐旭唠家常,他跟唐旭说,没事了多陪陪老父亲,这些年他也不容易。二婶叹了口气,认可了二叔的话,又笑着说:
“好在小旭长大了,也有了出息。等两年你结婚成了家,你爸的心事就算彻底了了,对你妈也有了交待,踏踏实实过舒心日子。”
“婶儿,你说都十多年了,我爸心里还有我妈吗?”
对于这个疑问,二婶要说什么话,唐旭其实也清楚,她已听过无数次,可她并不厌烦,她也不知道自己要从那一番话里找到些什么。二叔在一旁刷着手机,不想掺和女人之间的谈话,安静的客厅里只有二婶的低语:
“你爸心里要是没有你妈,这些年能不再找个?只守着你一个丫头。他的条件又不是找不上,每个月都有固定工资,虽说工作不守家到处跑,可只要能挣钱,家里老婆孩子不受罪,女人只要想得开,没什么不愿意的,可你爸就是不松口。你妈呀,也是受苦的命,嫁给你爸净陪着吃苦了,等你爸境况好点了,她也该享福了,却又走了。”
“婶儿,你说我爸爱我妈吗?”
二婶被唐旭的话逗笑。唐旭15岁时母亲离世,父亲常年在外面的工地上筑桥修路,唐旭在家生活就跟着二叔二婶。二婶是个大大咧咧的爽利人,对唐旭也不差,平时对自己孩子该说的话,对唐旭也一样说,她并没有因为唐旭父母不在身边就对她特别偏爱,就算每个月唐旭父亲会定期给她生活费,二婶都公开明了地告诉唐旭。在她看来,唐旭不是小孩子了,该知道的事儿就不要瞒着,心里敞亮比攒成疙瘩好,要不然将来日子过得都拧巴。对二婶的这份豪爽,唐旭开始不理解,一天天长大, 反而在心里充满了感激。她跟二婶说话没有隔阂,向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二婶把拣好的茵陈拿到厨房淘洗,唐旭跟在身后,二婶说:
“我们这岁数,不像你们年轻人,情啊爱啊一大堆。我只知道你妈生你大出血,你爸不在家差点要了她的命。拉到医院好不容易抢救回来,医生说子宫壁太薄,以后不能再怀孕生养了。你是个丫头,你爸虽没什么,可你爷你奶心里肯定不乐意,这在咱们老家,就是绝后啊。听说你爷你奶还偷偷劝你爸跟你妈离婚,你爸不愿意,他们又想让你爸抱养一个男孩,你爸也没同意。这些事儿你妈都知道,她那个人心气儿又高,嘴上不说什么,可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儿呢,处处要在人前挣个高下。她在心里又觉得对不起你爸,时间长了,熬一身病,她老说是生你月子里落下的病根,怕凉,天天用艾草水洗涮。我看那,哪是什么月子病,都是心病,心重又要强,硬把自己熬干了。”
“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又捣闲话,把孩子都教坏了。”
二叔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二婶伸头朝客厅瞅一眼,跟唐旭说自己的话戳到了你爷奶的短处,你二叔不愿意了。二婶打住话头,问唐旭她父亲的事儿怎么办,那么大岁数了,真在拘留所待十天半个月,受罪。又不是什么大罪,老年人知道个啥呢,不过是怕安检人员把他的菜刀没收了,就争执了几句。问唐旭能不能找找人,早点出来。唐旭苦笑,她想父亲怎么可能只是争执几句的事儿,一定是急眼了,跟人家大吵大嚷起来。二婶把洗菜盆里的水倒干净,叹口气,嘀咕道:
“这哪是一把菜刀的事儿,我看八成是你爸想起你妈了。”
唐旭跟二婶说大晚上的,别蒸了,让茵陈沥沥水,明天再做吧。二婶没停下手里的活,她说也没啥事儿,做了尝尝鲜。蒸好的茵陈端上来,蒜汁拌的,二叔二婶和堂兄都说好吃,唐旭面上也附和,但并没有吃出以往的愉悦。她反觉得像在嚼草,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胀胀的。唐旭眼前浮现出父亲蹲在荒凉的野外,拨开干枯的草丛,一点一点抠出茵陈青芽的身影,唐旭吃不下去,她跟二叔二婶说累了,想去睡觉,二婶带唐旭到书房休息。
三
唐旭休假的第四天,父亲从拘留所出来,是她和堂哥一起找人托的关系。唐旭第一时间买好了第二天和父亲一起返程的高铁票。前一天的晚饭是堂哥夫妻请的,市里的一家酒楼,菜端上来,都是唐旭小时候爱吃的,可现在吃进嘴里,总是跟过去的味道对不上,尽管堂哥一再说做菜的师傅用的传统土法烹饪。二婶以这个家族最高女主人的身份和唐旭父亲边交谈,边叮嘱。她说人不服老不行,有事儿要多和子女商量,出了麻烦自己不要紧,拖累儿女就觉得罪过了。唐旭看到父亲一味顺从地点头,心里难过,不由夸起父亲来:
“二婶,你不知道,我爸可能干了,我也是这两天才切身感受到的。他一回来,我就没饭吃了,外面的饭吃一次两次还行,吃多了人就不好了,我到现在都没什么胃口,就想吃一碗我爸做的手工面条。不是我夸口,我爸做的手工面条简直一绝,一碗下肚,啥烦恼都没了。”
堂哥立马接话夸赞,二叔也插话进来,餐桌上热闹起来,唐旭看到父亲笑得像个孩子,自己几天来的郁闷心情也变得愉快。电话又振动起来,唐旭挂掉,她不想接,她知道丁子益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她心里很恼火,但此时不想煞风景。她明天就回去了,又不耽误上班,有什么事情不能回去再说。
父亲想带的那把菜刀终究没能带走,父亲让二叔帮他带回家放起来。高铁上,唐旭收到了丁子益发来的微信,一大段文字,真不像他,他是个做事讲求效益的人,能打电话绝不多写一个字,看来这是对唐旭忍无可忍了。他直截了当问唐旭是不是真的决定分手了,这两年的感情就这么不值一提?唐旭心里难受,怕父亲看到自己的窘态,借口起身上洗手间。唐旭站在车厢的连接处,看着列车外转瞬即逝的风景,忍不住落泪。
唐旭和丁子益的爱情是突如其来的,两个普通的同事在一次公司的团建活动上分到了一组,被迫手拉手做游戏。主持人当时还问了许多问题,什么问题,怎么回答,唐旭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那个瞬间的丁子益充满了魅力,在她眼里闪闪发光。丁子益后来说,他喜欢上唐旭是因为她回答问题时的语气和神态,独立又睿智,他欣赏那样的女孩子。唐旭一开始就觉得她和丁子益的爱情是彼此欣赏,理性又成熟,属于志趣相投的惺惺相惜。如今再回头看,爱情分什么理性感性,只要是爱情就会带着盲目的激情和冲动。公司禁止办公室恋情,但并不影响唐旭躲在这层隐秘的浪漫背后,肆意遐想。就算和丁子益成为竞争对手,被热恋冲昏头脑的她也不以为然。唐旭性格跟母亲一样要强,从求学到工作,她对自己的要求一直都很高,就工作能力来说,她不输丁子益。竞选主管的时候,她本来可以和丁子益一决高下,可沉浸在爱情中的她,情愿成为爱情的殉道者,谁让那个人是丁子益呢,那时候的唐旭心甘情愿去成全他。丁子益成为主管,唐旭成为他最得力的助手,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珠联璧合更鼓舞人心的呢。对工作的责任心,还有对丁子益的爱让唐旭为了工作,成为一个不计代价的奉献者。丁子益私下里夸赞着她的优秀,暗地里却用主管推荐的权利,把年度优秀员工的名额给了唐旭带的学生,刚入职一年的新人,听说他是集团高层领导的侄子。
知道真相后,唐旭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同事对她稳拿优秀员工的恭维话成了莫大的嘲讽。唐旭觉得她对丁子益的爱变轻了,心里一股说不出来的憋闷,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丁子益解释越多,越让唐旭反感。她为自己对丁子益的冷漠感到歉疚,可也不能原谅丁子益用爱情来要挟自己。丁子益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不对,他觉得唐旭既然爱他就要坚定地跟他站在一起,他说他知道唐旭的付出,信誓旦旦以后可以加倍偿还她。可唐旭不这样认为,她觉得丁子益从来就没有像自己那样沉浸在爱情里,他一直都清楚自己要什么,为了达到目的,他甚至可以抛弃爱情。依仗着爱情,他无视唐旭的付出,不承认她的能力,这种不公平让唐旭感到屈辱,她为自己过往的不理智感到羞愧,可情感上又对丁子益剪不断理还乱,毕竟是自己爱过的人,唐旭又不是石头,感情的丝线哪能说断就能断。此时的唐旭很矛盾,她隐隐觉得自己可能会原谅丁子益,只是不清楚在将来的哪一天,也许十天后,也许下个月。这样的念头让唐旭害怕,这是妥协,是不是说她只要跟丁子益在一起,注定会成为牺牲的那一方?唐旭扪心自问,若以后是这样的日子,她甘心吗?可现在就此放手吗?她又不舍。她也试图跟丁子益谈一谈,可丁子益总是有理由化解唐旭对未来的焦虑和不安。
稳定一下心绪,吸吸鼻子,唐旭尽量装作没事人一样,回去找父亲,父亲正在张望,看到她过来,收回目光。唐旭坐回座位上,父亲把水杯推过去,她仰头喝水,父亲说这次把擀面杖带来了,回家就给她做擀面条吃,唐旭说好。
父女俩回到家,已经过了中午的饭点,唐旭说想回屋里歇会儿,让父亲做自己的饭就行,她不饿。父亲拎着他的擀面杖和面粉进了厨房。唐旭回屋,躺在床上给丁子益发信息,告诉她自己回来了,明天去上班。
四
唐旭躺在床上放空,屋外传来“咯噔,咯噔”的声音,她知道父亲在擀面条。唐旭想可能是家里的案板太小太薄了,那个一顿一顿的声音没有小时候听到的浑厚。老家的案板是块老榆木,两块半乍厚的长条拼接在一起,像张大餐桌,靠墙搭在砖头砌起的墩子上,占了小半个厨房。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母亲和唐旭只用那张大案板的一角就够了。父亲每次从工地回家,案板被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父亲站在案板前,母亲站在他身后,帮他系上那条遮盖到小腿的白围裙,父亲用笨重粗糙的大瓷盆和面,面太多,父亲一掌按下去,面漫到他的臂弯。为把面粉揉成团,让面团更筋道,父亲使劲就会发出轻微的喘息声。母亲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父亲也不恼。和好面,父亲开始擀面条,母亲站在旁边帮他撒干面粉,父亲擀的面皮越来越大,母亲抖着手撒干面粉划的圈也变大,有时候不小心碰到父亲脸上,母亲喊唐旭来看,一家人哈哈大笑。面皮能被父亲擀得像薄薄一层纸,一折一折叠起来,用那把沉甸甸的大刀“登登登登”切开,手抓着一抖,长长的面条像风里摇摆的柳条,落下纷纷的白雪。父亲每次回来都会擀很多面条,晾起来晒干,够唐旭母女俩在家吃个把月。母亲说父亲擀的面条最好吃,男人劲儿大,揉的面劲道,做出来的面汤都稠糊糊的,吃到胃里服服帖帖。父亲憨憨笑着,擀得更起劲儿。
胡思乱想被敲门声打断,唐旭开门,父亲端着一碗做好的汤面站在门口,金黄的汤,雪白的面条,点缀着翠绿的菜叶,青翠上又卧着一个煎蛋。父亲说:
“手工面条刚做好,赶紧吃,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
唐旭接过碗,朝餐桌走去,说着埋怨父亲的话,不要给她盛饭,她又不是没长手,天天在家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会把自己宠坏的。父亲说人哪有那么容易变坏,况且唐旭都长大了,每天上班那么累,回来家还不能吃口清净饭。人只有吃饱了饭,才能好好工作。唐旭心里一暖,跟父亲撒娇,说父亲把她养成了废物,可能会嫁不出去。父亲没接话,唐旭埋下头吃面。软和筋道的面条吃进嘴里,唐旭顿觉胃口大开,顺着食道咽下去,几天来紧缩的胃舒展开来。再喝一口汤,粘稠鲜香,五脏六腑都要醉了。唐旭一口接着一口,不知餍足,忘记了所有烦恼,吃得愉悦而满意,从餐椅上站起来,带着昏昏欲睡的疲倦走进房间,滚到床上,昏天暗地地睡了一觉。
唐旭到底原谅了丁子益。丁子益上门来找唐旭的时候,父亲正在揉发好的面,打算蒸馒头,包包子,丁子益立马洗手站到了唐旭父亲身边,认真的样子像谦虚的学生。唐旭听到父亲跟丁子益说,男人要学会做饭,尤其要会蒸馒头、包包子、包饺子,因为唐旭喜欢吃这些。若以后两个人在一起了,总得让人把饭吃好吧。丁子益连说是是是。那天中午的饭是疙瘩汤就着新出笼的馒头包子,唐旭从小吃的饭,当然很满意。但丁子益也吃得津津有味,还一个劲儿地夸唐旭父亲手艺好。丁子益是南方人,喜欢米饭,可他来到唐旭家里,放下自己的喜好来成全她,这难道不是妥协吗?望一眼厨房窗外,一株三层楼高的紫玉兰开得繁盛,紫色的花朵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鸽子。那一刻唐旭的心轻松起来,她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狭隘的人,一个斤斤计较的人。有些事只要自己心里不纠结,就会看到繁花盛开。丁子益离开时,跟唐旭父亲约定下次来跟他学擀面条,唐旭父亲很高兴,让丁子益随时来。唐旭送丁子益下楼,走到无人处,丁子益把她拽进了怀里,唐旭默许,她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
五
人的心境变了,周围一切都会随心而变。玉兰花要落了,洁白的花瓣变得憔悴干枯,可海棠花马上就要开了。南门口面馆的生意似乎也变得好起来,唐旭偶尔夜里加完班,已经八九点钟,还能看到客人坐满。唐旭没吃过他们家的面,因为介意走进面馆的门。去年父亲跟唐旭提过想去面馆帮忙,唐旭想着父亲一个人在家无聊,只要不累着,出去干个小活也没什么。有天清晨上班,出门早,碰见楼栋的保洁阿姨,神神秘秘地拉着她,告诉她南门口那家面馆老板的母亲也是一个人,跟唐旭父亲很是说得来,小区里已经有人说闲话了。保洁阿姨说她也是好心,让唐旭知晓一下这件事儿。唐旭知道后,没有跟父亲明说,只是借吃饭的机会,委婉地提出自己不想让父亲太累,干活万一累出病来,唐旭说自己太忙,又照顾不了他,还是在家歇着吧,实在无聊就出去蹓跶蹓跶。父亲答应了唐旭,父女俩就这样不着痕迹地达成了共识。唐旭虽不知道面馆的味道如何,但她坚定认为没有父亲做的手工面好吃,不止这一家面馆,而是所有的面馆都比不过。唐旭不管在外面吃过多少面,总是没有印象,只有父亲做的面,会让她时不时想起,可能那碗面里有她与母亲共同的回忆。
垂丝海棠的花苞缀满了枝条,唐旭想着绿肥红瘦走进办公室。被人事部通知部门经理找她谈话,唐旭心里疑惑。站在部门经理的办公室门口敲敲门,四十多岁的经理笑容可掬地站起来,一边让唐旭坐,一边将不常关的办公室门关了起来。唐旭客气地问部门经理有什么事儿?部门经理抿了抿嘴唇,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对唐旭开口:
“小唐啊,你知道咱们公司禁止办公室恋情,你也是老员工了,不能坏了规矩。当然年轻人自由恋爱是好的,公司不反对,但两个人不能在一个部门,这个你要清楚。”
唐旭尴尬低头,惊讶部门经理怎么知道了她和丁子益的事情,两个人哪里露出了破绽?找丁子益谈过话了吗?只找她谈话是什么意思?无数疑问从唐旭心里冒出来,唐旭试探着问经理,找她谈话是不是想让她调部门。部门经理笑着说公司不干涉私人的事儿,希望两个人能协商一致,公司尊重个人意见。部门经理的话语停顿一下,继续说她和丁子益两个情况特殊,两个人都是业务骨干,哪个离开对部门都是损失,若硬要一个离开,站在部门利益上考虑,丁子益正带着项目。经理的话没继续往下说,唐旭心下已经了然,跟经理说她知道了,会好好考虑的。
唐旭去找丁子益,问他部门经理怎么会知道他们之间的私事,丁子益先是说自己也不知道,在唐旭凌厉目光的注视下,丁子益泄了气,才说他跟唐旭的微信聊天无意间被唐旭带的学生看到了。唐旭讽刺丁子益人缘真好,交友广泛,任何人只要在他眼皮下溜一圈,他就能闻着味去结交。丁子益被唐旭说中心事,气急败坏地瞪着她,唐旭鄙夷一笑,问丁子益她唐旭是不是也是他利益交往链条上的一环。丁子益气恼地对着唐旭低吼,不要侮辱他的爱情。唐旭怒斥丁子益,她说丁子益的爱情早就死了,别在这里自欺欺人让人恶心。他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他除掉竞争对手的工具,然后为自己铺一条平步青云的大道。唐旭说她为自己谈得这场恋爱感到羞耻,她再也不想看见丁子益。
跟丁子益吵完一架,唐旭提前下班,心里被欺骗和利用的愤懑填满,唐旭边开车边流泪。从车库上到一楼,又碰到保洁阿姨,她问唐旭知不知道她父亲在南门口的面馆擀面条,面馆生意都变好了。唐旭勉强一笑,不可置否。保洁阿姨提前下了电梯,唐旭等电梯上到家门口的楼层,直接又按了一层。
现在才半下午,已经有人在店里排队吃面。唐旭走进去,隔着后厨的玻璃,看到父亲的背影,正低头弯腰在案板前奋力地擀着面条,擀面杖是从老家带来的那根。唐旭喊一声爸,父亲扭头,因为用力胀得发红的脸露出吃惊的表情,唐旭什么都没说,丢给父亲一个怨恨的眼神,转头回家。
家门响了,唐旭看看表,正是她下班的时间,父亲拿着擀面杖走了进来。坐在餐桌边的唐旭流着泪朝父亲吼道:
“你为什么骗我?你是为了那个女人才执意要回家的吗?你带着菜刀上高铁被拘留,你是为了给那个女人显摆吗?亏我还一直以为你是想妈妈了,爸爸,我恨你。”
唐旭说完甩门进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哭自己,也为去世的母亲伤心。父亲来喊她吃饭,她置若罔闻。接下来的几天,父女俩还像往常那样坐在餐桌前吃饭,只是不说话,每当父亲要说话,唐旭就会借口走开。走进房间,她又会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听着父亲收拾碗筷的声音,心里充满了愧疚。
唐旭提交了调整部门的申请,审批通过了,是集团新成立的分公司,与现在的公司办公不在一处。唐旭心里轻松了些,她在学着将丁子益看成普通同事,就算没有了爱情,也不能确保将来工作没有交集。唐旭也在慢慢体悟一个道理:任何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决定,我们不能改变他人的决定,唯一能改变的只有自己。只要自己愿意去尝试,也可以在坚持自我的同时做到接纳和尊重。
唐旭整理好第二天去新公司报到的心情,早早回了家,她想跟父亲好好聊聊。父亲在家里拌饺子馅,父亲通常不说拌馅,喜欢说盘馅。唐旭走过去,看到父亲把调味料洒在盛肉馅的不锈钢盆里,正要搅拌,旁边的案板上放着碧绿的荠菜碎。唐旭惊奇地喊:
“荠菜馅饺子耶,爸爸怎么现在才做,我以为今年吃不着了呢,今天的馅我来拌。”
唐旭夺过父亲手里的筷子就上手干起来,肉馅戳到了盆外,父亲责怪唐旭冒冒失失,举起右手顺时针方向画着圈,示意她要这样搅拌。唐旭手握着筷子转起来,父亲在旁边不停地说:
“盘它,盘它,对对对,就这样盘,再用点劲儿,使劲儿盘。”
唐旭小臂发酸,被父亲的话逗得大笑,扶着筷子弯下了腰,她觉得不锈钢盆里不是饺子馅,而是丁子益。父亲笑骂唐旭疯疯癫癫,不像个姑娘家。
饺子端上桌,唐旭迫不及待夹起一个,咬一口,春天新鲜的荠菜攒着大肉,劲道滑软,浸润在微带甜香的汁液里,像爆汁饺子。这是父亲做出来的味道,天下独一份,味觉被唤醒的瞬间,唐旭释然了,管他天塌地陷,此刻只要口腹之欲的满足,一口一个,唐旭吃得狼狈又肆意。吃饱后,她拍拍肚子,仰靠在餐椅背上发癫,手口并用,夸赞父亲。父亲看着只是笑。好一会儿唐旭不说话,忽然直起腰,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抓着身旁父亲的手臂问道:
“爸爸,你是不是很想妈妈?”
“想,怎么能不想呢。有时候就想找个能说话的人,说说也好。”
“爸爸,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发脾气的,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只在乎自己的心情。”
父亲看着唐旭,慈爱的目光透露着心疼,他的话让唐旭听得落泪。
“你一直都是我和你妈妈的骄傲,丁子益配不上你,我闺女值得更好的。”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唐旭擦擦眼角的泪,笑着对父亲说:
“爸爸若是觉得开心,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吧,去面馆帮忙也没关系的。”
父亲拍拍唐旭的手,云淡风轻地说:
“她听我说了我跟你妈妈的事儿,也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我。那家面馆是她用她家儿子的名义开的,儿子不争气,欠了一屁股债。看到她,我就想起你妈妈一个人在家带着你过生活,我只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大家都不容易的。但我心里一直都清楚,无人能取代你妈妈。不过我的帮忙也到头了,下个月面馆的租期就到了,房东涨租金,成本太高,她打算回老家去。”
唐旭听了父亲的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忽然,灵光一闪,跟父亲提议清明节给母亲上坟开车回去,父亲说来回两三千公里,他也帮不上,唐旭一个人开车辛苦。唐旭说没关系,她已临时想好了计划,提前请两天假,回到家的时间就不会像以前那样仓促。她想陪父亲回家挖挖野菜。不慌不忙给母亲上上坟,聊聊天。趁着好天气,坐在自家的小院里晒晒太阳,最重要的是要把父亲心心念念的那把菜刀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