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再也见不到我的猫了。
想起那个晚上,哥忽然打电话问我,要猫吗?挺漂亮的。我问哪来的,哥说是手下工人抓的,正准备吃呢。我听着不忍,就说带回来吧。
带回的猫一下子钻进了床底,我用电筒照它,它缩在最角落里盯着我,瘦,一身雪白,两只眼睛清而透,淡而蓝,是那种人没有的光彩。
猫刚来我家,三天食水不进,只是尽可能地与我拉开距离,用清清浅浅的眼睛戒备地盯着我。第四日,总算是吃了一点,在我躲得远远的时候。我不明白,它何以如此提防人,眼神却有类似人的神情。
一日日地过去,猫不再念生,可以吃我手上的食物了。我每日就用手来喂它,说这是我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光。
那阵是个纷扰的时日。我因故退离大学,终日无所事事,像个没出息的人。而那种家里最不理解我的想法开始日益加深,后来不知怎地就打算离开这个家了,悄悄收拾好能带走的东西,上了火车,在路上的小站我发了封信,信上说:别找我了。然而不久,我便被父母寻到了行踪,并托一位我极尊重的长辈劝我回去。回家时,家里人并不出声,妈带着一种我难以承受的眼光看我半天,我只是硬着脸。
事后的日子,依然孤寂,依然无所事事,但我有了猫。
我和妈因为猫的摩擦开始增多了,其实我跟妈之间早有这种说不出的芥蒂,也许是太近了。那阵我的心情既荒凉又平静,在家里连蚊子、蚂蚁也觉着亲近,不曾杀死一只⋯⋯但对妈,我没有多少体谅和释怀。那种深厚的、带着宿命的情感,挥之不去、磨之不灭,也让我有时感到厌倦——对你永不失去的东西。
我和妈的摩擦凭借着猫愈演愈烈了。妈是个好洁的人,她讨厌猫留下的各种气味。她说养两天就算了,还是扔了吧。最后总要说到我的离家,我的无所事事。我说好,那我去上班,我上班赚钱,自己养活这只猫。
上班也没能使事件平息,我只能把这只猫的活动范围缩在我的屋内,不可出屋一步。说来也怪,我这只猫不让人抱,独来独往,我抱它也不能多久,它就挣出去了。
我的屋子由此脏乱不堪,床晚上我睡,白天它睡。记得一个朋友来看我,说:“这是我看到的一间最乱的住人的房间。”
不久后,我和妈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妈说你眼里是妈重要还是猫重要?我说没这个比法,妈说你要么要猫要么要妈。我说这是蛮不讲理,后来妈哭了,我也摔门进了屋。猫这时静静地坐在床上看我,那浅浅淡淡的眼睛看得叫我伤心。我抱起它,它不让,挣出去跑到一边,坐下,再看我。我说:“你说说看,咱们该怎么办?”
为了调和矛盾,哥在单位让工人做了一个一米见方的铁笼回来。从此猫就住在了阳台上的铁笼子里。刚开始猫极不习惯,焦躁不安地在笼里来回蹿动,隔着铁栅对我嘶叫不休,一天也不停止。我看着不忍,说:“你歇歇吧,想活着就得这样。”
晚上家人都睡了,我把猫放出来,管这叫“放风”。一般我在桌前看书,它欢跑一阵后就静静地卧在我的书桌上,但还是不让我抱它。久而久之,它也习惯了,整整一个冬天都睡在户外的笼子里。
冬尽春来之时,猫不例外地开始发情,愈发急躁。姐在外借了只公猫回来,毛很长、壮硕。不过一个星期,我的猫受孕了。
我很高兴,自作主张开始了种种优待,“放风”时间增长,倒是它反而不爱动了。猫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妈对它的态度竟然好转了,有时并不理它在屋内走来走去,反而会对它叫一声:“大肚子猫!”后来我索性让它不住笼子里了,转到了床底的纸箱“产房”里。
那天猫进了“产房”不再出来了。人们说猫生产不让人看,看了会吃掉小猫的。我只好站在床边等着,那心情直到现在都形容不了。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里只想:要生小猫了,要生小猫了⋯⋯有种抑制不住的欢喜,从心里向外地流泻出来。
到了晚上,我依然不敢去看。第二天,猫出来了,我悄悄地用手电筒照床底,猫一下子奔将回来,极不情愿地看着我。没办法,直到两天后我才真正看到了小猫,两只。一只已死了,还剩下一只还未睁眼,小老鼠般大小,嘶嘶地叫。
偏那一阵,我工作上的出差开始增多了,几乎长期在外,偶然回来一次,发现小猫长大了不少,脑袋圆圆的、神态憨厚,取名“熊熊”。
妈对幼小的动物自有一种宽容,但对大猫的憎恶又恢复如初了。一日她说:“咱们把大猫杀了吃吧,补补身体也是好的。”在广东是有吃猫的习惯的,一日我听见妈在电话里向同事打听猫如何吃法,我听得毛骨悚然,好在那人说不知道,这事才告一段落。
猫似乎对危险有了知觉。一天它从我家开的门缝中跑了出去,我叫都叫不回它,它只是离我很远地看我。我把熊熊抱出来,熊熊在门口喵喵地叫,我那猫忍耐不住,跑了回来,对着熊熊又亲又舔,我在旁边看着,感到自己无力握住它们的命运。
从此以后,我出差便不得安稳。一次在外地,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猫死了,那双透澈的蓝眼只是黯淡地半睁着。我打开笼子,抱着它的尸体大哭。早已不知大哭的滋味,却在梦里清晰地体验了一回。惊醒时,那种悲痛依然缭绕不去。急急忙忙往家里挂电话,问问猫的确无事,才平复下来。
我不在家的时候,猫主要由父亲照料,我知道那期间,猫放风的机会都没有了。第二年春天,我的猫又怀了孕,生的时候我不在家,谁也没放它出来,一胎四只小猫就生在笼子里。回来后我看见了那四只可爱又可怜的小东西,在想,我是不是错了?
然而猫整个地变了,打开笼子,它也不出来欢跑,只是出来走走,最多的时候是静卧在花盆上,望着外面,一望一下午,然后自己回笼。它已经默认笼子是家了。
不久以后,我去了北京长驻,一天妈打电话告诉我说,姐怀孕了。我听后特别高兴,妈说,孕妇是不能近猫的……我爱姐姐,我出走时,其实是姐姐背着父母先找到的我,只是要给我送钱……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总要在人和猫之间做回选择了。我慢慢地说,那就把猫送人吧。妈告诉我说江西的姨妈来了,愿意把猫带到江西去养,不会亏待猫的。
下午我坐在天安门广场上,太阳在西边用余光照耀着川流的人群。我在想我和猫、还有妈之间的种种故事,在妈反对的风风雨雨中,我反而加深了对猫的捍卫。妈是个有病的人,惹她生气实在是件罪过的事,因为猫我和妈产生了多少争执?⋯⋯现在好了,猫走了,这其中所有的恩怨是不是也该一笔勾销了?暮色压下,竟觉得这荒凉比广场还大。
在北京一呆差不多半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我的猫了。谁知回去竟然见到了。姨妈一直把猫寄养在表姐家里,走时又把猫带来给我看。姨妈说,看看它还认不认得你?半年不见,我家又新近搬了,它在这陌生的环境里一见到我,眼里又出现了最初那种戒备的神色。我忽然很伤心,一下子把它抱起来,搂在怀里,它还是不让,硬挣出去,却不跑远,坐下静静地看我。这时我知道它认出我来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那么美,那种人所没有的光彩⋯⋯姨妈看着说,要不这猫你接着养吧?我说算了,带走吧。
几周后,表姐告诉我,猫到江西不久,就跑离了家,再也没有回来。
(录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