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误区

起床了，嘿，下雪了。

静茹眼前一亮，隔着窗玻璃如孩子般贪婪的瞧着外面雪景。

十点钟了静茹不着急，静静地陶醉着。儿子，女儿上学去了，爱人在小城上班，一个周末回来一次。

看久了也感索然无味，回转身子长叹一声。

‘铃-铃-铃…’清脆的电话声，吓了静茹一跳，静茹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懒得搭理。婆婆那自有人接，小姑子一回来，电话特别多。

曾有段时间，静茹天天守着它，盼着铃响，越多的等待，越多的失落。函，函，何时能妥。好几次，心急的静茹去接，却都是找小姑子的，虽然小姑子没说啥，静茹对它敬而远之了。调动工作的事杳无音信，却在家窝了整整一个冬天。

中午，雪大了，静茹一个人在雪地里走着，走着…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忘却一切烦恼，穿着棉白大衣，手里揉着雪球，呵着气……

‘静茹，雅兴不浅，一个人玩的真有兴趣，没上班’？‘上，上班了，刚过去，没人管，有我们那位守着就行，我照顾俩孩子，有事他会打电话的’。静茹撒着谎，流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旧日的同事，还是羡慕不已的口气，滔滔不绝，静茹一句听不进去，思想早飞到爪哇国了。

什么的调动，商调表到见着了，函，屁，一年左右，连个鬼影子也没见。骗人，统统骗人，就有我这样的傻子。一进屋，静茹撕下伪装，摔枕头，摔衣服……

‘铃-铃-铃…’三遍，四遍，楼上没人，接，还是不接，‘铃-铃…’又在催，‘喂，你好，找谁呢’？‘田健在家吗’？‘我是他爱人，有事吗’？‘噢，是静茹，你们俩属于借调出去，根据厂规定，交养老金，一个人按工资25%，月计68.72元，年累计814.4元’。‘好的，我马上到厂财务室’。

哎，闹心，一分钱没挣，到交814.4元，两人就得交1628.8元，真晦气，这调的什么工作，嘴里叽叽咕咕不知在说啥，到底还是在骂人呢，连静茹自己也分辩不出了。

中午，一点心情也没了，俩孩子中午放学回来，凑合吃了饭，静茹一口没吃。

晚间，雪越下越大，整个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俩孩子写完作业，吃完饭，到楼上奶奶家玩去了。

守着冷清清的屋子，静茹的心一阵纷乱。‘他还好吗’？寒风刺骨，冒着风雪，骑自行车奔波。经贸厅，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静茹忽然间打了个哆嗦，都是我的错，假如当初不是自己那么固执地非要走小城，结果不会是这样，望着纷飞的雪花，自言自语：天凉，雪寒，人更寒，雪，下吧，飘吧，越大越好，洗刷掉人间一切污秽，遮盖住人间一切丑恶，洗刷掉我傻的透顶的无知，统统洗刷掉。

人世间没有了信赖的东西，面具，假面具，无聊的，虚伪的，一个个丑陋的面具，望而生寒。

小城调动失败，不但是自己，而且还牵扯到他，静茹内心更纷乱，更自责。

失败的这么沮丧，这么狼狈，谁之过，谁之错！曾记得很早很早以前，日记中这样写道：社会，社会对我既陌生又熟悉，当时很有一种神秘感，只是苦于无法实践，校门刚出，便进厂门，只是遐想再遐想。

如今，有幸进入社会大门，也是不幸大门。有幸的是，从一个红彤彤的世界里，突然间掉进一个大染缸，面对形形色色的人物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从一个单纯幼稚的少女逐步走向一个成熟的女性，挺自信的要跳槽，谁知稀里糊涂跳进生意圈；稀里糊涂砸进许多钱；稀里糊涂欠下几份人情债；稀里糊涂丢了厂里的铁饭碗……

不幸的是，此时生活在灰色的调子里，满目皆逊色，心似心绞痛般的感觉。忽然间莫明其妙地想起大厨师许大海的死，仅仅是为了一条烟，一瓶酒，死了…冷不丁浑身起满鸡皮疙瘩，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壮实的小伙子，双方撕扯在一起，仅仅只是几分钟时间…人死了，活着的人呢？继续苟延残喘的活着，活着活着更洒脱了。静茹想离开这，没曾想，出去转了一圈，外面的世界更精彩。人。活着，是一种负担，死了，又会是什么样呢？望着外面纷飞的雪花，无可奈何地吟道：

步入社会知险事，欲系东风强自劲，凭空添多几番愁；

罢  罢  罢，休再语，雪花纷乱碾为泥，坎坷飘零有谁知？

空中楼阁望兴叹，可笑玉人入仙阁，玉碎瓦破恍似梦…

精疲力尽到在床上，厨师许大海的死，又闪现在眼前。

六月七日的早晨，九点刚上班，大伙都在井然有序的忙着，饭庄厨师许大海与班长马晓峰为昨天大包席，娘家人谢厨子的一条烟，一瓶酒有了争执，不一会，双方撕扯在一起。

马晓峰个高，许大海矮胖，马晓峰一手摁着许大海脖子，一手蹭打，许大海明显处于下风，手里抓着小铝壶，挣扎着往马晓峰身上乱打……

仅仅几分钟时间，许大海顺着墙角，无力地到了下去，脸，涮白涮白。

总经理吓坏了，我们也全吓傻了，还是经理有主见，赶紧招呼人把人抬到沙发上，叫静茹立马到厂医务室找大夫…

五分钟后，大夫到了，人，已经送往医院，呼吸越来越弱，尿，顺着裤档流了出来。

11点左右，公安局来人，察看现场，又拍又摄，用手铐把马晓峰带走了。经理似乎一下子苍老了，所有上班的人懵了，几分钟前还在跟我说笑的大厨说死就死了，人没了。几分钟前还在跟我安排工作的班长，他是正班长，我是副班长，在我眼皮底下，被公安局铐着手铐带走了，工作笔记本，钢笔还散发着余温，我傻了，呆呆的望着，竟不会说话了。

许大海的老婆，一个没工作的农村女人，抱着不到一岁的小女孩，天天到饭庄，不吃不喝不说，只见嘴唇不停地噏动着，谁也不清楚她在说什么，悲哀，忧愁在脸上交替着，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有苏生，眼里发出了稚气的，羞涩的光泽，突然间抱起女儿，亲了又亲，喃喃自语：‘爸爸说了，要给女儿过生日，宝贝一岁了，我们要等爸爸回家来，等他回来，给宝宝过生日’。内心喷薄着一种对丈夫的想念。

连着几天，好象已经没有了生命，没有了灵魂，端来热腾腾的大米饭，香喷喷的肉菜，撤了下去，端来香味扑鼻的羊肉臊子面，又撤了下去……

无能为力，谁能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呢？前几天还好端端的壮小伙，又说又笑，谈论着女儿，谈论着老婆，买肉买鱼，还给女儿买了一个漂亮的布娃娃，张罗着给女儿过生日。谁知祸从天降，仅仅几分钟时间，人没了，老婆能不疯吗？！她依赖着他，象菟丝缠绕着紫藤，他们俩逃荒而来，当地没有亲人，许大海学了一手好厨艺，被饭庄雇佣，月薪500元，整个饭庄工人工资他最高。班长马晓峰是本地人，又是本厂工人。

此事惊动了厂部，惊动了全市，经理被撤职，全市人都在沸沸扬扬地议论……

检查院来人调查，法院来人核实……

人人在翘首以待，静茹也在默默地关注着。哎，不就是一瓶酒，一条烟吗？竟毁了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蹲大牢，静茹脑子一片空白，来来去去一场空。不知怎么，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在世时常说的一句话：趸牙莫贪求，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时隔一年后，谁也没有预料到马晓峰无罪释放，许大海是因心脏病窒息死亡。做为同事静茹不知是喜还是忧，毕竟死去的已经死去了，可他能合上眼吗？能丢得下那母女俩吗？叵耐，叵耐之际，提笔吟道：

奈何奈何可奈何

奈何人间谁之过

红尘滚滚为君歌

奈何凡间虚幻境

马晓峰又回到了饭庄上班，时隔不久，又调走了。活人走了，死人却渐渐地被人遗忘了。

六月七日这天中午，有人在饭庄门口烧纸，静茹很纳闷，是谁还能想着厨师许大海呢，一个举目无亲的外地人，原来是饭庄的员工，以烧纸寄托对死者的哀思。这么快，不知不觉过去一年了，他们还想着给许大海烧纸钱，尽管是一个外地人，他们没有忘了许大海，

他们是有情感的，

静茹内心抹过一种酸蹙的味道，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带着负担的活下去，死去的人呢，孤灵灵地躺在几寸见方的骨灰盒里。

那是一个雨天的夜晚，从不沾酒的静茹，在单位与同事喝了几杯红葡萄酒，似醉非醉，同事们又唱又笑，又喊又闹，尽情的疯耍，这是许久以来，第一次发泄。‘鬼，有鬼，有一个黑影子闪过去了’。‘那是许大海的魂’。‘他是死在饭庄的，阴魂不散’。大伙一个个喝多了，七嘴八舌，讲着鬼，讲着魂，又说起了许大海的故事。

‘死了，人死了，就变成鬼了，要索命来了，而活着的人呢，也是鬼……’同事们疯够了，渐渐地酒也醒了许多，各自回家了。

‘死了，人死了，就变成鬼了，活着的人，也是鬼……’静茹嘴里磨叨着，跌跌撞撞往家走，一会儿笑，一会儿抓雨水玩，“啪”，摔倒了，挣扎着往起爬……四周漆黑一片，雨，越下越大。望着自己满身~满脸的泥水，‘哈，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是我，才是真实的我。人，为何要用又长又酸又臭的裹脚布把自己包裹起来，呵呵呵，许大海，你有魂，你的魂真的在饭庄飘荡吗？告诉我，人是鬼，还是鬼是人呢？

生命的脆弱，一个蚂蚁还蹦哒地跳上跳下呢，何况人，自以为强大无比的人。离开，离开这个地方，这个欲望一天比一天强烈了。

“妈妈，你怎么了，你哭过了”。细心的女儿，今天发现妈妈不对，从楼上下来了，一连串的提问，令静茹从往事中惊醒了。“没，没什么，一个小毛虫飞进妈妈眼睛里了，妈妈给你俩煮元宵”。

汤圆，透着诱人的甜香，俩孩子吃得甜津津，静茹筷子拨了来拨了去。孩子爸，回来吧，错，已经错了，别再折磨自己了。

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牵挂着你-我的心

退却吧不甘心

它总是在诱惑着

往前-往前-再往前

试图抓住那个影子

徒劳-心急火燎的徒劳

却使我俩四面楚歌

多少次

我在心底里鼓励自己

望着日渐憔悴的你

慢慢又在动摇

这个梦

折磨着你

也折磨着我

半年了，尤其是寒风刺骨的冬天，顶风冒雪奔搏，未曾领到一文钱，静茹象个冬眠虫蜷了半年，等待，焦虑，再等待…一度的失落，一度的彷徨，一度的悲哀，一度的懊丧。

眼瞅着，时光流去，坐望着一月月工资(450)元白白溜掉，长级没份，年终奖更没份。许大海，我真羡慕你，没有凡人的这些苦恼，没有痛苦，没有忧愁，满天飘游。咦？怎么又想起了许大海，不知咋回事，眼瞅着一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眨眼间没了，怎么抹，也抹不去，再有工作上的乏味，只想尽快离开。

谁曾想，双双借调过去后，才知道真实情况，并不象所说的那么好。既来之则安之，施展一番。他，风里来雨里去，住，寄住在亲戚家，虽说业绩平平，但是函，这个关系到人命脉的东西，迟迟不见踪影。静茹耗不起了，刚开始三天两头往家跑，现在索性回到家，留下他，还在坚持，还在奔搏……打开抽屉，以前含辛如苦攒下的钱，越来越少，而车票一叠又一叠……

每天对着镜子，昔日娇嫩的面庞，逐渐枯黄，鱼尾纹竞悄悄地爬上额角。他，每个礼拜回来一次，额头处都要拔掉一根白头发。

“别去了，回来，我很内疚”。“不，这不是你一人的错”。“我不让你走了，咱们耗不起，回来上班”。“再坚持一段时间”。每次的吻别，都让静茹牵肠挂肚，已没有了初次离别时：

娇体恹恹雀鸣醒

恼怒话眉争报春

郎君倚窗逗雀鸣

妻显粉腮瞅夫君

那种意境了。

不知不觉，春天已来临了，天天刮风，刮的人心烦意乱。母亲说：‘二八月，刮死刮活，不然树叶怎么能发芽冒绿叶呢’。

每天对着树发呆，惊奇造物主如此神奇，延而复续，更新替换，而人类既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只是人类比它更复杂更深险。为名为利，不断奔搏，但到头来，却是在利用。怨不得母亲说：‘这个社会，不敢让人做好人了’。

一个冬季，呆得静茹心也老化了。春天，万物复苏，静茹很迷茫，没有了激情，望着茂盛的绿叶，自形惭愧，在一片一片绿叶前，自己竞是那么渺小  渺小……

这是一片误区

走进来充满信心

且雄心勃勃

退出去竞

那么乏力

那么斑斑痕痕

乏味，全身瘫痪般乏味，乏味之余更感后怕，庆幸自己能够活了下来，比厨师许大海要幸运的多。人之间的欺诈，人之间的贪婪，人之间的冷漠，令静茹内心有了一种恐惧感，对这个人的世界，很模糊，象一头被磨得又乏又累的老黄牛，疲倦地倒了下去沉沉入睡。

韵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