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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老家的院子砌了一个花池,里面种的月季开得像牡丹花,一年之中几乎都在肆意绽放;栀子花的香味更是弥漫了整个院子,连井水似乎也透着香;两棵柿子树结的果实根本吃不完,母亲送了西院送东院;那棵盘根错节的石榴树每隔一年结的石榴特别大,石榴籽晶莹剔透。靠墙的地方母亲在夏天种上苦瓜和丝瓜,它们总是仿佛一夜之间就被拉长了。
我住的房子在27楼,用母亲的话就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她总觉得呼吸不畅。一天不下楼站在土地上,就觉得全身乏力。我也曾在那大概两平方的阳台上养过一些花草,但都死掉了。母亲说是泥土不好。小区里有一片地方在重整,翻出大量的泥土堆在路上,母亲用化肥袋背回来大半袋,把那些花盆里的土都换掉。我又买回来绿萝,吊兰,茉莉花,栀子花等,母亲就把这些花草重新移栽。她做饭的淘米水,捣碎的鸡蛋壳,换下来的乌龟水,都像甘露一样小心翼翼地洒在花草上。这些花草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茁壮成长。我买的一盆虎皮兰,叶子早已发黄,将死未死的样子,母亲移栽的时候,我还极力反对。没想到几天后竟然长出了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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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母亲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三根两寸长的枝叶。说是楼下老太太给的,这东西往花盆里一插就能活,孩子被蚊虫咬了一擦就好。这种植物的生命力真的很旺盛,不到一周就长出新叶,尽管不开花,但叶子绿得逼眼,油亮亮的,它顺着栏杆向上爬,凡是阳光照到的地方,叶子更是极其繁茂。我家的小阳台一片绿色,晾晒衣服的时候,只好把花盆稍作移动才能下脚。母亲吃饭,不习惯坐在餐桌,总说“吊气”。她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看着满眼的葱绿,吃饭格外香。
有一段时间,母亲吃完晚饭就下去散步,我并不在意。有一天听见她偷偷地和经常在一起的老太太说,昨天我卖了20多块钱!一问才知道,她晚上在小区捡破烂,然后放在储藏室。我说,妈,咱又不缺吃少穿,又不是没饭吃,让别人看见了,多丢人!母亲说,我就是晚上捡,别人也看不见。再说又不偷不抢,有啥丢人的?整天吃闲饭,身上难受。就在这屋里转,吃了睡,睡了吃,不是等死吗?
母亲曾经一个人种了十几亩地还带着我们兄妹三人,麦收季节,她挥汗如雨。那种繁重的劳动让她觉得享受是一种痛苦,不如劳动踏实。
有一次她和几个老太太一起去超市,其中一个说,咱们几个都是农村的。母亲说,农村有啥不好,天大地大,空气又好!哪像在这儿,车多人多,就像坐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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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刚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封阳台。一天早晨,她洗过衣服,站在凳子上向晾衣架上挂衣服。我说,妈,那个把手可以自动升降,你站那么高不怕吗?母亲说,昨天我也是这样挂的。对于有恐高症的我来说,扶着栏杆向下张望就觉得心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有一次母亲送儿子上学,电梯突然失灵了,嗖地向下滑,电梯上的楼层指示屏幕也不亮了。她吓得紧紧把孩子抱在怀里,蹲在电梯一个角落里。后来感觉电梯不动了,她就一直按呼救电话。在里面困了半个多小时,物业公司终于修好了电梯。母亲出的冷汗把衣服都浸透了。她后来再坐电梯,总要和别人一起,她说自己坐电梯心悬得老高。她说这城里是人摞人,一栋楼都是三十多层,巴掌大的地方住那么多人。
有次我们一起去一个亲戚家,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骑着电动车带着孩子,母亲的衣服没有口袋,我给了她一元钱让她坐公交。我告诉她我在她要下的那个站点等她。左等右等,母亲还没到。正常时间半个小时就到了,一直过了两个多小时,母亲才从公交车上下来,我那一直坚强的母亲,见到我竟然痛哭流涕。原来她坐反了车,没钱返回,在车上急哭了,一个女孩给了她一元钱,她才算坐了回来。
记忆中我的母亲就像铁人一样。有一年麦子成熟的时候,雨水连绵不断,眼看着麦子就要沤烂掉地里,母亲赤着脚在地里收麦子。因为脚长时间在泥巴地里,母亲的脚上起了很多又红又硬的疙瘩,脚跟不敢沾地。她从别处找来艾蒿,野菊花泡脚,后来那些疙瘩向外流出黄脓。母亲用针挑那些脓水时,咬紧牙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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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的脚垫洗过后,母亲搭在阳台上晾晒。那天风刮的特别大,垫子被刮到二楼走廊的平台上。她不住地叹息,那个垫子还是新的呢,丢了太可惜!下午她去找物业,物业公司说没有那么高的梯子。母亲那几天从走廊那儿经过,总要抬头看看,仿佛那垫子随时会被吹下来。有一天我回去发现垫子赫然又摆在了门口。原来母亲没事就站在走廊下,那天二楼有户人家安装空调上了平台,她就央求人家把垫子捡了回来。
孩子上小学按片划分学区,我们想让孩子上附近比较好的一所小学。母亲说有一个老亲戚在市教育局,或许可以帮忙。我说,妈,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谁知道这人还在不在。母亲说,咱去找一趟,试一试,没有就算了。到市教育局一打听,那人已经退休了。回来的路上,母亲说,来这一趟也没白来,最起码咱找了不遗憾。我第一年考大学,分数差本科两分。母亲穿了一双三十元钱的皮鞋托人走关系。几天之后,她的小脚趾开始流血,后来脚趾甲也脱落了。那双鞋子太紧,母亲又不舍得打车。后来我选择了复读,母亲却从未后悔她做得一切。
每次到饭店吃饭,母亲就很心疼,这一道菜多少钱,要是我们自己做只需要多少钱,真是太贵了。我们就劝她,你在这儿吃不用做,吃完之后不用刷碗,饭菜的味道也和家里不一样。她在纠结和幸福中把一顿饭吃完了。下一次仍是这样。从艰苦的岁月中锤炼出的母亲,对每一分钱都分外珍视。她有几天连续到超市买东西,花了几百块钱,心疼得就呆在家里不出门,说一出门就得花钱。
一次,一个瞎子在路上吹唢呐,秋风萧瑟,唢呐声显得格外悲凉。那个瞎子穿得很单薄,衣服前襟上的饭渍把那件黑衣服都染白了。母亲掏了十块钱给他。过后又有些后悔,说这十块钱可以买多少萝卜白菜。后来又说,那个人实在可怜,给了他也让他吃顿饱饭。
和母亲一起逛内衣店,那些女人凹凸有致的身材逼得人眼不敢直视。母亲说,要是她妈看到了,脸往哪放啊!讲她们那时候胸部大了,专门做一个小背心,把胸部勒得紧紧的,免得别人看见。后来和母亲在一商城看内衣模特大冷天的在T型台上走秀,那些高挑丰满的女孩尽情地展示自己的身材之美,母亲在台下也目不转睛地看,人们拿着相机不断地拍摄。她说,现在的人真开放啊!想怎么美就怎么美,多好!
每年暑假,母亲总要回老家休憩。拔院子里的青草,晾晒屋里的东西,找人修缮屋顶倾斜下来的瓦片。站在她经营了大半生的院落里,母亲显得从容而理直气壮。老家的那块地方,曾经是一个大坑。母亲和父亲拉了几十车土,才把大坑填平了。房子没住几年,后墙就开始裂缝。母亲自己活一些水泥,像缝衣服一样填补那些裂缝。后来裂缝越来越大,母亲只好找人把后墙推倒重盖。当初盖房子用的是青砖,重修的时候只有红砖。所以,那三间瓦房,后墙就像一个大补丁。偏房的几间平房,我记忆中就盖了三次。最后一次是父亲有病的时候,母亲找人看风水,人家说大门走向不好,母亲又另盖了大门。老家里的一切,都凝铸了她的心血。有一次和母亲站在门口乘凉,母亲指着天上的太阳说,你看,老家的日头,是不是比城里的日头离人近?我望着天边那轮红彤彤的太阳,它正顺着树梢一点一点向下滑,我感觉自己快跑几步,就可以摸到它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