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设
*W/W/2/战/时/背/景
弗朗西斯走近这片驻军地的时候,正是下午时分。有北面退下的前线士兵押着成排的战俘从他身后走过,被燃烧弹的烈火灼烤过的焦黑土地散发着一股尸臭和汽油混合的味道,盟军的战士正在集体修整,三三两两坐在土堆和坦克的残骸边领取补给。
法国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进了沙袋堆后用绳网和粗糙木架支撑起来的办公区域。几位战地文员正在一张放着打字机的、被垒高的桌子边忙碌,而亚瑟·柯克兰站在他们后面,戴着黑色军用手套的左手举着移动电话箱的听筒,正在与人通话。
弗朗西斯看到他尚且散发着热气的红茶正搁在一边战壕内侧支起的台子上,于是用屈起的指关节叩了叩那里的木头。亚瑟闻声朝后面回了头,眼神在看到弗朗西斯的时候顿了一秒。他看起来比上个月的时候更加消瘦凌厉,眼神疲惫而警惕。法国人双指并拢冲他做了个夹烟的手势,绿眼睛的英国男人便立刻皱起了眉。他无视了弗朗西斯,继续同电话那头的司令所做了最后的结束汇报,这才挂断了电话,转身向突然出现的法国人走来。
弗朗西斯抱胸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到自己跟前,任由对方用那种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神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个遍。
“你知道吗,我会说:‘干得不错’,”弗朗西斯操着一口抑扬顿挫的法语强调道,“无论如何,昨天都是值得载入史册的一天。”
“不需要你特地来我跟前再重复一遍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亚瑟·柯克兰抱胸扬起下巴看着他,“有何贵干?”
法国人笑了一声:“在开始之前,你有烟吗?”
亚瑟瞟了他一眼:“没有。”
弗朗西斯深吐了口气:“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五分钟后就要开战了,那大概会更可信一点。”
亚瑟·柯克兰没再接话了,他弯腰端起自己的杯子直接侧身绕过了弗朗西斯走进了后方军用帐篷内。弗朗西斯在他身后摇了摇头,然后跟着他走了进去。
帐篷内的空间窄小,布置也很简单。两张折叠床一左一右地放置在两侧,中间则是一张用弹药箱叠高而成的桌子,上面凌乱地铺满了做着标记的几张行军地图、电报机、折叠军刀和几支铅笔。亚瑟走到靠外侧的那张床边,弯下腰伸手在陈旧的床垫下摸索了一会儿,拽出了一个东西后反手丢给了身后站着的弗朗西斯。
飞来的黑影准确无误地被法国人接在了怀里。他拿起一看,是一个皱皱巴巴的烟盒。与此同时,亚瑟·柯克兰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我的早就没了,你抽阿尔弗雷德的吧。”
法国人饶有趣味地看着亚瑟抛给他的烟盒,用手抖了抖。盒子里还剩下两根香烟,但弗朗西斯并不在意。“骆驼牌,”他这样说道,“我发誓我看到过对面战壕里的德国佬也在抽这个。”
亚瑟嗤笑了一声,侧身倚在一边:“看来征服世界也不必非得要靠子弹和政治。”
弗朗西斯不置可否。他抽出一根烟含在嘴里,从自己的军裤兜里掏出打火机,在亚瑟的注视下点燃了烟头。法国人感受着无滤嘴的烟纸裹挟这辛辣的尼古丁从肺部过到鼻腔,最后化作一团沉默的白雾的滋味,尔后吐字模糊地冲亚瑟评价道:“可惜这一整盒都已经受潮了,美国那小子闻不出来吗?他永远不知道自己浪费了多少好东西。”
“闭嘴吧,有就不错了,”亚瑟打断他,“这也算你欠我的,给我记住了。混蛋。”
弗朗西斯在他看不到的位置翻了个白眼:“你只是偷了阿尔弗雷德的烟然后让我这可怜人销赃罢了,柯克兰。这算是什么道理?”
亚瑟马上捡起桌上只剩下半截拇指长的炭笔朝他丢了过去,又被法国人向后仰着身子躲掉了。
弗朗西斯换了个站姿把烟夹在手指之间,正要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帐篷的门帘突然被人撩开了。
他们同时往门口看去,阿尔弗雷德的身形定在了入口处,金发的美国人还戴着头盔,全身沾满了泥垢和沙尘,神态看起来颇为倦怠。他保持着进入的姿势,视线在屋内两人的身上来回移动了一下。
弗朗西斯笑了笑,主动走过去拍拍美国青年的肩膀,冲他努努嘴:“造型不错。”
阿尔弗雷德顺着他的视线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脸颧骨上贴着的纱布,又垂眸看到了对方手上只剩最后半截的香烟。看到自己的烟出现在弗朗西斯手上,他显然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想明白了缘由,朝着帐篷深处的亚瑟·柯克兰投去一个埋怨的目光。
阿尔弗雷德跨进帐篷,站直了身体冲弗朗西斯做了个手势。法国人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似乎一时间还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阿尔弗雷德挠了挠额发,表情开始显得不耐烦起来,于是在下一秒直接伸手去摸他的裤袋。弗朗西斯猝不及防地被他抓住,然后就听到了阿尔弗雷德的声音。
“盒子。”美国青年这样说道,但从那喉管中发出的声音却像被刀锯过一样沙哑破碎。
法国人着实被震撼到了,挣扎的动作也立刻顿住。阿尔弗雷德趁此机会将他摁在了原地,顺利地快速掠走了他袋子放着的烟盒,留下法国人与他面面相觑。美国人拿过那个棕黄色的纸盒,倒出剩余的几根香烟拍在弗朗西斯胸口,然后小心地解开一颗作战服的纽扣,将剩下的空盒子压扁后放进了自己外套内侧贴身袋子里,最后还满意地拍了拍。
弗朗西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做完这一整套动作,转过头看向另一边的亚瑟·柯克兰求证:“他这是怎么了?看起来不像是太好。”
亚瑟正靠在桌边忙着清理自己配枪枪管里的沙砾,头也不抬地回道:“嗓子呛坏了。”他停顿了一下,转头看着这边,露出一个非常英国的微笑:“已经有两三天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弗朗西斯没觉得这个笑话有多优秀,他不再管亚瑟·柯克兰,自顾自地绕着阿尔弗雷德看了一圈,眼神充满了微妙的复杂情绪:“这可真是……”
“怪。”亚瑟·柯克兰冷不丁地替他补充道。
弗朗西斯埋怨般瞥了他一眼:“我本来不是想说这个的,但是……”他眨了眨眼,“好吧,是有点。”
比起弗朗西斯的关心,处在话题中央的人反而却对此没有任何反应——阿尔弗雷德的注意力早就不在他们俩身上了。美国人站在帐篷内悬挂着的大幅地图前,锐减的对话欲使得他的侧脸看起来难得的稳重和难以预测。一时间,三个人都没再开口,空气静默的有些沉重。弗朗西斯盯着阿尔弗雷德的背影,坐在室内唯一一把椅子上默默将那支烟抽完,然后站起身和他们道了别。
阿尔弗雷德跟着法国人送他到帐篷外,然后把一份机密文件递给了对方。法国人随意翻动查看了几页后便将它收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不算太好。
“300英里外的驻防点,明天就要打开,”弗朗西斯对他说,“这仗不会容易,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马修给你去信了?”
阿尔弗雷德睁着那双蓝眼睛看向他,点了点头。
弗朗西斯回视他,只觉得这样的“对话”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奇怪滑稽得要命。太阳已经西偏,法国人拍了拍自己裤袋里剩下的两根烟,对阿尔弗雷德眨眼道:“这个谢了。”
金发的美国人冲他摆摆手,大概是无所谓的意思。这让弗朗西斯又难得地觉得有趣起来。他忍住笑意把搭在肩膀上的一缕长发拨到背后,正欲转身走开,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重新折返回身,隔空冲着阿尔弗雷德的胸口指了指:“你要那个盒子做什么?”
阿尔弗雷德挑了挑眉,抬手在空气中做了一个握笔的手势。
弗朗西斯的视线跟着他的动作左右移动,看了半天才明白:“你在画画?”
美国人点了点头,然后高深莫测地用拇指向后指了指他们刚刚呆过的帐篷。弗朗西斯整理了三秒思绪,在终于反应过来之后毫无形象地大笑出声。
“你一直在做这个,在这种时候?真的?”弗朗西斯问,朝他后方努了努嘴,“他知道这事儿吗?”
阿尔弗雷德用靴尖蹬了蹬地面,伸出手在空气中比了一个数字,然后咧开嘴角冲他做口型道:“不是全部。”
如果要阿尔弗雷德自己来说,他其实并不是对绘画这项事业抱有极大热情的类型。战火一直蔓延,时间在此地显得格外不够怜悯。所有士兵无一例外都想给自己找些足够支撑灵魂存活下去的支点,于是士兵配给里的香烟和吗啡成了最抢手的货色。
而阿尔弗雷德感受不到那些。他的身躯并不真的属于人类的范畴,所以无论是尼古丁还是麻醉剂,对他来说都不是治愈战争的良药。
4月的末尾,在战略转移之前,阿尔弗雷德所在的部队经历了一场激烈的阻击战。交锋一直持续了三天,直到最后一日的傍晚,他们才收到了上级指挥所停火的指示。
阿尔弗雷德比其他人更早一点知道这个消息,但他暂时还无暇记挂。因为此时此刻他正忙着缩在战壕下撕开一个士兵的脏污的衬衫,帮这个可怜的男人挖出卡在他肋骨缝隙里的子弹。
士兵的手抓着阿尔弗雷德的小臂,即使阿尔弗雷德已经将自己配额的吗啡打进了他的身体里,这个男人的脸颊肌肉依旧因疼痛不断抽搐。阿尔弗雷德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上的动作,汗液顺着他的鬓角向下滚落至下颚线的折角处,悬在那里将落不落。忽然,那个仰面躺在泥地上的负伤士兵颤抖地向他伸出手来,用嘶哑的声音开口问阿尔弗雷德借一只香烟。
金发的美国人愣了一下,然后收回满是血污的手从军裤袋子里掏出了自己的烟盒,递给了他。
男人颤抖着粗砺的手指夹起一根,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在不远处尚在燃烧着的弹坑中借了个火。白雾从他的鼻腔里翻涌出来,士兵的表情放松了一些,但他的手依然在止不住地颤抖。阿尔弗雷德只是看着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手头能用的材料不多,潦草的包扎完毕之后,那个士兵终于从剧痛中逐渐缓过了神。他斜倚在土挡边呼了几口气,烟灰抖落在自己皱巴巴的外套上。
那个男人转头看向阿尔弗雷德,开口询问道:“你是医疗兵?你的手艺真的有点疼。但还是谢了,兄弟。”
阿尔弗雷德把刚刚用来做手术的军刀重新别回了自己的腰带:“只是有人曾经教了我这招罢了。很高兴我没有摘掉你身上什么别的不该摘的。你感觉好吗?”
“除了原本就不该在的那个金属玩意儿之外,一切正常。”男人道。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然后看到那个士兵冲他伸出一只手来。
“保罗,第4步兵师。”他自我介绍道。
于是阿尔弗雷德回握了他手掌:“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琼斯。”
在之后的几天里,整支部队进入了短暂的原地待命状态。这里的平静像是偷来的,所有人都清楚地了解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但所有人也同样不明白,接下去究竟还会发生什么。
保罗是个热情的男人,操着一口典型的美国南部口音。但大多数人更喜欢管他叫“爵士”,仅仅因为他总是喜欢与人吹嘘自己曾是芝加哥的红灯街区里最富盛名的爵士乐手。阿尔弗雷德没有质疑过这件事,他混迹在普通前线部队的这些日子里,和爵士意外地非常处得来。当得知阿尔弗雷德并不抽烟之后,爵士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惊讶。他们靠在阵地里守夜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把自己全部的香烟给了爵士,只留下最后一根慢条斯理地撕开烟纸,用手指捻着里面的烟叶放进嘴里咀嚼。
爵士叼着不劳而获的幸运烟趴伏在土堆上,将一张纸垫在自己的钢盔上写字。阿尔弗雷德觉得有趣,用手肘拐他,问他在干什么。
爵士并不介意,将信纸展开给他看。
“明天是收信日,”爵士说,“我得赶在天亮之前写完它。”
阿尔弗雷德把枪捡起来支在一边,问道:“你要寄给谁?”
爵士扬眉大笑了起来:“给我的女儿,阿尔弗雷德。”
男人站满了硝粒和灰尘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表情:“……她就要满四岁了。那真是……我的意思是,神奇极了。要知道我走的时候,她才刚出生,婴儿的大小不过只有你的一个手掌。这次我会问他们要一张她的照片来的。”
阿尔弗雷德歪了歪头:“我打赌她的妈妈肯定会为这件事烦恼上好几天。”
爵士再次大笑起来,伸手拍了拍阿尔弗雷德的肩膀。
阿尔弗雷德又用手指了指信纸的右下角压着的一张被人摊开折平的烟盒:“那又是什么?你画了什么?”
“很显然,这是只兔子。”
“它的腰上还带着表。”
“因为这是爱丽丝的兔子。爱丽丝漫游仙境,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感觉自己像是有点儿被小看了:“我当然知道这是只英国的童话兔子。我只是惊讶你在画画,爵士。毕竟这里可没有兔子。一只活的也找不到了。”
爵士看了他一眼,把自己皱巴巴的信纸折了几折放回外套的内袋里:“就算不会写也得会画。毕竟这让我觉得……”
他考虑了一下措辞:……悠闲。”
阿尔弗雷德看着他用手揪着身边枯萎的荒草根茎,爵士想了想,再次开口向他解释道:“我只是希望看一看别的东西,除了炸药、死人和枪之外的东西。我看不到,因为我已经离开太久,但那并不代表我没有看过。”
“如果没来这里,我每天能干的也就这么多。做些曾经做过的事儿,总会让我感到好过一些。”
爵士拧开他的水壶,喝了一口里头的烈酒然后耸耸肩,调侃道:“当然了,我的女儿,她可是个女孩。尽管还我一点都不了解她,但比起这儿打不完的坦克,我相信还是兔子更适合压在她的枕头下。”
“那很好,”阿尔弗雷德也忍不住笑起来,“我赞成这个。”
爵士点了点头,继续开口:“我认为这是个好办法,如果你想的话,你也可以试着画下来。”
“画什么?”阿尔弗雷德问他。
“你觉得自己快要忘记的东西,”爵士说,“就像我一样。世上总归还是有那么些事情,如果忘了,恐怕会太过可惜了些。”